圖/李政霖
在我身後,是施工中的台二線,原本預計一年半的拓寬工程延期,至今尚未完工;因為施工輸沙,出海口的地形竟變得類似瀉湖;便道還在那裡,從無常進入了如常,要等工程結束後才會拆除;在我身前,只剩下橫過溪床上空的鐵軌,優化工程一年後,已經沒有潭,也沒有固床工了。經過了一點時間,河流好像變了一點,但當我看向上游的山,卻又覺得好像一切都沒變一樣。
還會有石狗公的,還會有其他石狗公游進溪裡,還會有某個人和石狗公相遇,從而受困於某個永恆的夏季,還會有夏季,夏季,夏季永無止境。
〈石狗公,以及永無止境的夏季〉
夏季正盛。
七月十五號,我前往大溪川,戴上面鏡,低頭,把視線從夏季的光線埋進溪裡,在水中看到了石狗公。
我抬頭往上游看,橫跨我前方的是台二線,建成以來四十多年連接河流兩岸;道路身後,是日治時期就蓋好的舊橋,斑駁的橋墩是貪食沼蝦的棲所;沿著河流往上,溪裡第一支固床工剛拆幾個月,水壩般的構造物中央鑿出缺口,河流自上颯爽一躍,就成了泓兩米深的潭水;再往上,是鐵軌,是其他還沒拆除的固床工;再往上,是河流,是山,而在我背後的,是海。
這就是我回憶中的大溪川。
山勢平穩,溪河如常,不過不久後一切都將有所變化:台二線的路太窄了,車開起來危險,於是有了台二線的擴寬工程;固床工的高度太高了,上溯的魚躍不過去,卡在壩下,於是有了固床工的優化工程。工程之後,沒有人知道河流會變得怎樣,不過那都是明年的事情了,不是今年的。
我看著上游放空片刻,覺得水下的世界精彩許多,遂復鑽進水裡。
七月十六號,我前往大溪川,戴上面鏡,低頭,把視線從夏季的光線埋進溪裡,發現石狗公還在那裡。
牠的皮膚有蛇紋岩的質地,眼睛溫潤婉轉,如玉,身形像卵石而不像魚,唯獨呼吸時鰓蓋一張一合,暴露牠仍是活物的訊息。比起無鬚真裸皮鮋,我更喜歡石狗公這個名字,面對相機伸來,牠無動於衷,凝止立定,像是下定決心要做一顆石頭。當時我不知道,在接下來好一段日子,牠都會待在這裡。
七月十六號,我在大溪川初遇L和金小姐,石狗公還在那裡。
七月十七號,有條一尺長的烏魚游進溪裡,石狗公還在那裡。
七月十八號,陽光熾烈,枝牙鰕虎如燃燒的寶石,石狗公還在那裡。
七月十九號,有條一尺長的烏魚死在溪裡——也許就是前天那條,而石狗公還在那裡。
七月二十號,我來到相同點位,卻發現活石易位,魚隻不見,石狗公消失了。相處幾天時間,我不由得一陣落寞,手電筒往深處照去,卻照了個燈火闌珊處——只是躲得深了點,然而石狗公還在那裡,我與那魚重逢,滿心讚嘆,滿心歡喜。
七月二十一號,我前往大溪川,石狗公還在那裡;七月二十二號,天色一變,陰霾取消了夏季的光線,雲層之下,海水倒灌,與溪水相衝,兩相激盪,有平時一倍之高,我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下水,戴上面鏡,在搖搖晃晃的視野裡,我看到石狗公還在那裡。
七月二十三號我沒去溪邊,我永遠記得,那是個特別的日子,那是煙花颱風來的日子。
七月二十七號,煙花颱風剛過不久,我在河口的小廟等到了L,他赴約前來,要告訴我故事,他講,我聽,金小姐安靜地在一旁張著大眼睛。
他也曾經是個少年,意氣風發,秋日時手持一綑蟹籠,上下縱橫山澗;他也曾經肌膚光潤,幾十年前,用沒有汗斑的身體潛入溪中,水獺一般視物。他垂釣、游泳、設置陷阱,他說以前可愛玩了,就和我一樣。
我相信他,因為他描述了黑鰭枝牙鰕虎綠與橘的魚體,明白禿頭鯊不吃魚餌的道理,當他講起萬千蟹苗自海上溯,潮水一樣淹過溪石時,口吻裡帶著笑意。幾十年的人生,河流穿行而過,昔日的魚蝦棲息在他的記憶裡,現在那記憶汩汩而出,透過言語,這使他看起來像一條溪。
溪哥是粗首鱲,苦花是台灣鏟頷魚,但我不敢斷言甘仔魚是哪種鰺魚,我需要資訊,我不能確定。他說以前的河流比較窄,以前的樹比較密,林蔭緊緊依著溪,孕育出不同的蝦蟹、不同的魚群。他聽不懂學名,我努力學習台語,心緒在誤遞之下僅存斬頭截尾的意義,但是隨著言語交織,有甚麼正在結晶,彷彿一隻手在風中擺盪許久,終於握住了另一隻手。
他牽起我,走向那片森林,試圖在語言構成的風景中尋找證據。石貼仔,狗甘仔,大管蝦,烏尾冬,溪水流轉,敘事者奔馳起來,一切搖晃而鮮明,我在傾聽的重量下變得老邁,他則因述說愈發年輕。
那天我們沒有提到石狗公。
初遇石狗公隔天,當我抵達大溪川時,老人已經在第一固床工下的潭水游泳,旁邊還有條狗。我向老人自我介紹,他說他叫L,說他以前在夜晚以魚叉獵捕白鰻,水乾時到河床撿拾溪魚。我看到石狗公了,我跟他說,他笑著看我。
我們談話,提問,交換言語,像是河流匯入另一條河流;那天太陽很大,潭面閃爍,我們划水,像是奢侈地在光裡游泳。有時,他會向岸邊那條狗招手,要牠一起下來游。
「金小姐──游落──游落──」
金小姐在岸邊奔跑,盯著潭面,遲遲不敢入水,像是怕躍進光裡。
夏季放開手,讓秋日為溪流卸下過剩的光線。天空日漸陰翳之際,兔首禿頭鯊的魚體同時綻出驚人的寶藍,像是寒冷的預言。
冬季,東北角迎來密集的降雨,那些濕潤的日子裡,溫度逐日下降,溪水逐日變濁,我於是減少去溪邊的頻率。
十一月二十五號,我前往大溪川,混濁的溪水拒絕了我尋找石狗公的雙眼,我只在岸邊發現一些魚苗,例如上溯的鰻線。
沒有去溪邊的日子,我就在家給照片安上日期和地點,七月十五大溪川,七月十六大溪川,七月十七大溪川,七月十八大溪川。冬日的陰雨間,照片裡的時間依舊晴朗,昏暗的石狗公、過曝的石狗公和構圖歪斜的石狗公隨日子排成一列,那是只屬於我的地質史。我一張一張翻閱,糾結著是否要刪除拍不好的照片。
一年如是過去,工程就要開始了。
三月二號,我前往大溪川,看見台二線北端被清出一條便道,從公路通往河的左岸,那時水況仍大,但溪水逐漸變清了。我進入水中,見到了絨螯折顎蟹和上溯中的魚苗,然而我沒有看到石狗公。
三月二十五號,我前往大溪川,看見另一條便道,從河口南端的小廟通到河的右岸,與對岸的便道隔溪對望。我進入水中,見到了剛毛假方蟹和熱帶沼蝦,然而我沒有看到石狗公。
四月十號,我前往大溪川,這次帶著朋友一起去找石狗公。那天我們沒有看到石狗公,卻看到幾百條禿頭鯊的幼魚,用吸盤翻越懸崖般的固床工,一隻接一隻,幾千條幼魚還在水下等待,有的體力不支,就死在那裡。
四月二十四號,我前往大溪川,在我抵達時,固床工優化工程已經開始了,怪手拆除完第一支固床工,要往上開去拆除下一座。因為開鑿,河流水色混濁,地形隱沒,像一團泥漿,看不出曾經有潭。我望向那團泥漿,與記憶核對風景,在泥漿的正中央,正是我和L相遇的地方。
石狗公在哪裡?台二線旁的兩條便道最終在溪床上相接,那邊正是石狗公的棲所。在那片溪床上有一塊大石頭,石頭下住著一條魚,我曾經不斷地回去找那條魚,像是我不斷回到溪邊。現在那塊石頭上被堆放涵管,夯以土石,拓寬工程用的機具行經其上,讓底下的溪水變成土黃色,至於便道的周圍被拉起了封鎖線,寫著禁止進入。
舊橋以上的河段在固床工拆除後逐漸恢復,然而因拓寬工程需時較長,台二線以下的河段好一陣子都維持著奶茶般的溪水。本該是清澈時節,當溪水的能見度降低,我的時間也隨之混濁,回想起來,我總感覺,那年的夏季彷彿從我的人生中被取消了。我依稀記得往後的日子,五月水濁,六月水清,八月的乾旱九月的颱風,十月的雨下得如此溫柔,十二月的兵役像一隻手,將我拎起,將我放下,讓我在西南方的離島思念著東北角,巡守隊群組傳來冬日河流的照片,我的在與不在,河流並不理會,兀自來到了豐水期。
六月,兵役結束,我回到本島,一個晴朗的日子裡,我前往大溪川,把車停在舊橋上,看著溪水,沒有立刻下去。結果又一輛機車騎來,停在我身旁,是L和金小姐。我向他打招呼,他責怪我,問我為甚麼回來都不跟他講?
我這才發現,夏季又到了。
八月二十三號,我前往大溪川,戴上面鏡,低頭,把視線從夏季的光線埋進溪裡,在水中看見了石狗公。
我從未看過這麼小的石狗公,牠只有一個指節那麼大,待在被拆除的第一固床工下。隨著我的輕觸,牠游了起來,游的跌跌撞撞,像是還在學習從一條魚化做一顆石頭。我拿起相機,用快門把牠留在這個日子裡,也許以後我們會再見面,在如遭雷殛的一刻,我會認出牠來,而我也渴望牠認出我。
又也許,我們再也不會見面,像是那條石狗公一樣。
我抬頭往上游看,在我身後,是施工中的台二線,原本預計一年半的拓寬工程延期,至今尚未完工;因為施工輸沙,出海口的地形竟變得類似瀉湖;便道還在那裡,從無常進入了如常,要等工程結束後才會拆除;在我身前,只剩下橫過溪床上空的鐵軌,優化工程一年後,已經沒有潭,也沒有固床工了。經過了一點時間,河流好像變了一點,但當我看向上游的山,卻又覺得好像一切都沒變一樣。
還會有石狗公的,還會其他石狗公游進溪裡,還會有某個人和石狗公相遇,從而受困於某個永恆的夏季,還會有夏季,夏季,夏季永無止境。然而河流的本質就是這樣,那麼多雨,那麼多雨降下來,溪水負心地流進大海,有甚麼誕生了,有甚麼死去了,故事漫無目的生長著,像是不負責任的愛──河流創造回憶,但不負責收納回憶。
可還是有人會回到河邊,彷彿相信神明願意接住自己落下的一滴淚;有人付出時間,以此交換連自己都說不上來的甚麼;有人拍照,思考,在不知不覺間把說法從「石狗公」改成「我的石狗公」,情感像蒲公英的種子落入磚與磚之間,遂身不由己地發了芽,在那狹仄的縫隙裡,一個人會記住些甚麼,又會想念些甚麼?
對我而言,我所記住的,是煙花颱風。
七月二十三號,我沒有前往大溪川。
早晨,我被風雨喚醒。當颱風行經台灣東北,我家屋外遂一片喧囂,大溪川在北方,我把面朝西南的窗撥開一條縫,窗外的每一滴雨看上去,都像是河流的化身。
然後颱風走了,留下大片大片的火燒雲。
七月二十六號,我前往大溪川,沒有看到石狗公。
七月二十七號,我前往大溪川,沒有看到石狗公。
七月二十八號,我前往大溪川。
颱風以後,台二線以下流路為之一變,岸邊植被盡皆傾倒,蟛蜞菊把黃色的花朵面向下游的海,彷彿那才是太陽。我進入水中,溪裡的每顆石頭掩埋彼此、交換位置,像是在編織一句傷人的話語。我認不出石狗公所在的位置,我感到絕望,一場風雨,一次轉身,河流於是背對著你,彷彿你沒有來過一樣。
我持續尋找,像是一種懇求。
我永遠記得,那是個特別的日子,七月二十八號,我尋找著我的石狗公。那天夏季正盛,光線燦爛,溪水殘忍搏動,花草傾倒,岩石冷漠,地景噤默不語,一顆心遞出來,卻失去了安放的容器。然而當我驀然回首,我看到了,我認得那蛇紋岩般的皮膚、如玉的眼睛,在絕情的河流中,如同某種承諾般,我的石狗公就在那裡,我的石狗公就在那裡。
評審講評-決審委員丁宗蘇教授(台灣大學森林暨環境資源系所)
這篇文章以第一人稱描述作者在大溪川觀察石狗公及其他淡水魚類的生態及周遭環境變化,如台二線拓寬及固床工程的拆除。
工程進行後,溪水變得混濁,石狗公一度消失。儘管工程破壞了生態系統,令人感到沮喪,但石狗公一年後的回歸展現了自然復甦的韌性,為讀者帶來再生的希望。
文章平實而深刻,引起對環境議題的關注,流暢自然的文字敘述了石狗公作為主角的故事,巧妙地融合了個人情感與環境觀察,細膩描繪了溪流生態的豐富景象。也很高興在決選後知道這是冠中的作品。就像這篇作品內的石狗公,他只是暫時離開,他會與所有掛念他的朋友們,永無止境地流動對環境及文學的熱情。
胡冠中
胡冠中(1998-2024),宜蘭人,2024年9月1日於台東知本溪進行生態調查,為他所愛的溪河奉獻了生命。生前他如此自介:在水域棲地多樣的環境長大,一不小心讀了華文系,讀的時候慢慢想起來自己其實沒那麼喜歡看書,反而比較喜歡看魚。這麼重要的事到底為什麼會忘記呢?沒關係,不重要,反正總算是想起來了。
得獎感言(林毓恩代筆)
年初和冠中通了幾次電話,他數次表明自己正在大溪川做調查,一天二十四小時,三小時收一次陷阱,其餘在民宿休息的時間可以陪我說說話。 溪總是會送來不同的事物,有次他在順流而下的垃圾裡撿起一隻死亡的玄鳳鸚鵡(Nymphicus hollandicus),我們閒聊著野外的日常,渾然不覺隱喻早已出現。
山陀兒颱風離去後,山林破敗,知本溪因接受山的傾頹而混濁不堪,隆隆大水徹底改變梳子壩地貌,知本溪先是奪去他,再以地景否認曾發生過的事。
頒獎典禮當日,一位擁有特殊體質的朋友說冠中來了,我在腦中大致描繪著他的衣著神情,貓圖案花襯衫,短褲,靦腆又矜持,三八又倨傲的模樣,無信仰的我,此刻也相信了冠中就在這裡,在淚水與喜悅中與眾人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