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周憶璇
瘧疾在尚未被科學家研究之前,在多種語言中被稱作「壞空氣」。在不斷研究之後,「壞空氣」的真身也就漸漸的清晰:瘧蚊與家蚊(Culex spp.)分別傳播著人類的瘧疾與鳥類的瘧疾。羅斯當年並未解釋為什麼他認為研究鳥瘧疾可以類比為人瘧疾,或許羅斯相信金絲雀和人面臨很類似的疾病情境—如果我是金絲雀,我會吃什麼?喝什麼?吸入何等品質的空氣?被什麼節肢動物嚙咬?會發燒嗎?會衰弱到無法唱歌嗎?或許羅斯曾潦草在實驗筆記中寫下,又快速地將紙頁撕下揉棄。此時,金絲雀會唱起歌嗎?
〈Mal-aria(壞空氣)與金絲雀的呼喚〉
「可以唷 因為是你所以 可以唷
一起前進吧 直到最後
往風呼喚我們的方向」 —米津玄師《金絲雀》
在大稻埕的老公寓,被鐵製書櫃與木製蚊蟲標本箱包圍的我,正向醫學昆蟲權威連日清教授請教鳥瘧疾的研究方法。老師如白鷺的眉毛緩緩展翅,爽朗地輕輕笑兩聲。我已準備好接受老師豐富的宣講,但老師一開口卻反問我:你知道怎麼研究瘧疾嗎?
一九四二年三月,甫從公學校畢業的十五歲少年連日清,身為長子的他為了賺錢貼補家用,應徵臺北帝國大學熱帶醫學研究所的臨時工職缺。每日透早,少年步行四十分鐘,沿途走過春天新插秧的稻田;田水內蓄滿恣意巡遊的青鱂;蜻蜓在空中巡弋;班文鳥隨風起落,偶爾咬走一段稻秧。將進城了,少年進入寬敞的泥土公路,路上只有三兩步行的路人與一輛人力車,道路兩側的仿巴洛克式牌樓飄出茶葉香氣。再走一些些,北門町停靠的火車湧出水蒸氣與黑煤煙,發出巨大的轟鳴。煤炭、人丁、貨物。世界快速的流動著,連接著。少年在步行的路上專注地背誦還很陌生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他被交付的工作是把眾多學術文件謄打歸檔。
此外,第二件工作較不為人知。在結束文書工作後,少年會興奮地走入研究所裡的鳥舍。先打掃鳥糞與羽毛,接著在水盆中盛上清水,以及在飼料盒裡放入雜糧。少年日復一日看照著這些特殊的瘧疾病人—金絲雀。研究員們每隔一段日子就來取得些許金絲雀的血液,並在顯微鏡下觀察;他們觀察血液裡的瘧原蟲如何在紅血球裡竄動後又衝破血球,細數著染色後的瘧原蟲紫色個體。或許研究員們也會對金絲雀做些許實驗操控,例如仿效最新的研究方法:在金絲雀的身體裡打入額外的葡萄糖或胰島素,然後再一次觀察金絲雀的血,檢查試驗是否對病情有幫助。
或許每一個研究人員都專注於成為下一個羅斯(Ronald Ross, 1857-1932),那第一個發現蚊子可以傳染瘧疾的帝國醫師。羅斯參考了老師萬巴德(Patrick Manson, 1844-1922)提出的假說:蚊子是血液寄生蟲的傳播者,遂在研究室內迫使蚊子吸取金絲雀的血。羅斯因此發現瘧疾的病原—瘧原蟲,在蚊子的腸道裡安穩地生長,找到了蚊子可以傳播瘧疾的證據。羅斯親眼見到此景後,激動的寫下詩句:
我知道這小事
將拯救無數人
死亡啊!你的叮咬何在
墳墓啊!你的勝利何在
「三年後,日本戰敗,一切都結束了。」老人如此說道,結束了解說。在停頓的霎那間,我彷彿看到一間空盪的鳥舍,只剩殘餘的絨羽與三兩支鵝黃廓羽,還有沉默的少年。
拜別老師後,我步入捷運站。捷運列車tweet tweet tweet tweet地催促,乘客匆匆前往下一個目的地。我在捷運上回想著老師的建議。他建議我去野外調查攜帶瘧疾的蚊種,瘧蚊(Anopheles spp.);但瘧蚊究竟要去哪裡採集,卻是一個傷透我腦筋的問題。幾分鐘後,我於行天宮捷運出口走上地面。民權東路上的車流如帝國行軍般壯盛,動輒數十層的辦公大樓拒絕巴洛克。在行天宮周邊擺攤的算命先生滑著手機,十五公分立方的木製鳥籠裡關著溫馴的白文鳥;只要有人試圖窺看命運,白文鳥將抽取三張指引路線的血紅紙牌。在參拜前,我將雙手洗淨,而後進入正殿。殿中石碑文記載著臺北行天宮的緣起:一九四五年三峽白雞山礦業聚落發生大規模瘧疾感染,礦主黃欉為了運送染疫民眾,利用礦業所用的輕便車運送病患,救助了些許病患。而後,黃欉奉請神尊除疫,遂於海山二礦辦公室處設置「行修堂」,即為臺北行天宮的起源。我想,若是如此,三峽白雞山應該還有瘧蚊吧,遂向恩主公祈求家人身體健康,以及調查順利。
***
三峽嘉添里的東方即為當年海山礦區所在地,現在已成週末山友喜好的登山步道,名為白雞山步道。登山步道尚且寬敞,路面鑲嵌嶙峋石塊,石塊間的泥土光滑細緻,好似經常被沖刷出的隨機河道。步道兩側的樹木枝葉茂密,側生樹枝偶爾擋住前方視線與去路。雀榕、香楠、桂竹恣意生長,在步道上如賦格般交錯坐落,樹冠圍繞出的陰影蔭出姑婆芋、雙扇蕨、密毛小毛蕨與樓梯草的地盤;在較平坦空曠的空地中,大樟樹斑駁的樹皮供養著各式地衣以及巨大的鳥巢蕨—或許大赤鼯鼠曾在此捲曲入眠。行經的路上不時有拿登山杖,頸圍毛巾,頭戴大盤帽的登山客,隨身聽播放著南無阿彌陀佛經,然莊嚴的梵音卻打擾了靜謐的樹之呼吸。
在步道的中段,泥土路面開始浮現了整齊的鋼條。那就是礦區的輕便車道。順著車道遺跡還可以找到些許被觀音座蓮遮蔽的水管和牽引機具。再往前走,幾處看似辦公處的廢棄建物裡外已被眾多蕨葉與青草環抱,水泥牆與磚牆也被地衣和蔓藤爬出斑駁的圖式;然而停駐細看,隱約可以看到門楣上的文字:「生命可貴,安全至上」。
沿著道路,再向前一點,即是礦坑口了。
漆黑的口吐出濕冷的潮氣,生鏽的柵欄如破敗的門齒;坑道深入之處長不出植物,如礦的咽喉。我的皮膚感受到了礦的吞嚥,破碎的木板與重型機械發出腐朽的氣味。坑口周遭因天然湧泉無法宣洩而積水。
再進,就要被吞落了。
坑口旁的解說牌記載著此處礦坑是如何死亡的。瘧疾並不是造成海山礦坑破敗的直接原因,而直接原因卻更悲愴的多: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三日,海山礦坑崩塌困住了九十五名礦工,最後生還者僅兩名。受困礦工大多死於礦災最常見的工殤:一氧化碳中毒。礦業的高風險常造成家庭破碎,但又因「無拼死全家,要拼死一個」的弱勢處境賣命作業。
據聞英國礦工也常因無嗅無味的一氧化碳而死亡,於是專門研究有毒氣體的生理學家哈爾丹(John Scott Haldane, 1860-1936)發明了探測方法:他請礦工們在進入礦坑時攜帶著鐵製小型鳥籠,裡面裝著溫馴的金絲雀。因爲金絲雀的體型嬌小,代謝快速,所以比人更容易因吸入一氧化碳而昏迷;因此礦工藉由觀察金絲雀的活動狀態而得知一氧化碳洩漏的程度,規劃撤離時間。Canary in a coalmine,意指可提早探知危險的哨兵,先在礦區的口語間傳遞開來,而後成為世界通行的意象。
Tweet tweet tweet tweet。我走出坑口,新鮮的森林空氣再一次進入肺中。眼睛畏光,只好先停駐在坑口等待。
我聽到許多鳥鳴:紅嘴黑鵯咿呀咿呀,白頭翁巧克力巧克力巧,珠頸斑鳩咕咕咕咕,山紅頭呼呼呼呼呼。於是我說:
「嘿唷」,我說,「嘿唷」。
我看見繡眼畫眉輕盈的飄忽、飄忽,一二三四五從樹梢流過。
***
我的確找到了瘧蚊,精確地說我找到了瘧蚊的孑孓,就在礦坑口裡的湧泉水中飄移。我用一百毫升的塑膠瓶裝了一點水,再把它用粗滴管吸入瓶中。孑孓扭了扭,但不久後又緊貼在水面飄移,就像一葉草莖自然地存在,無嗅無味。
瘧疾在尚未被科學家研究之前,在多種語言中被稱作「壞空氣」。在不斷研究之後,「壞空氣」的真身也就漸漸的清晰:瘧蚊與家蚊(Culex spp.)分別傳播著人類的瘧疾與鳥類的瘧疾。羅斯當年並未解釋為什麼他認為研究鳥瘧疾可以類比為人瘧疾,或許羅斯相信金絲雀和人面臨很類似的疾病情境—如果我是金絲雀,我會吃什麼?喝什麼?吸入何等品質的空氣?被什麼節肢動物嚙咬?會發燒嗎?會衰弱到無法唱歌嗎?或許羅斯曾潦草在實驗筆記中寫下,又快速地將紙頁撕下揉棄。此時,金絲雀會唱起歌嗎?是否歌聲鼓舞羅斯再次寫下同樣的字句,直到「那小事」的發現。
哈爾丹的研究方法和羅斯恰恰相反。當哈爾丹在研究一氧化碳中毒現象時,先把自己關在密室之中吸取一氧化碳,並記錄自己的意識和病徵感受。頭痛、肌肉無力、嘔吐、暈眩。哈爾丹是否也曾想過金絲雀在礦坑中的痛苦?是的,他知道,因為他在每一個金絲雀的鐵籠中都加裝了高純度氧氣罐,以便礦工在觀察到昏厥的金絲雀後可以救活他的小兄弟。哈爾丹知道,礦工們還需要金絲雀的呼喚讓他們活下去。
在鳥舍裡沉默的少年,後來成為根除臺灣瘧疾的關鍵人物。在無數的日子裡,他在疫區裡踏查,曾被數種致命的寄生蟲與病毒感染;但每次稍作休養後,他又出發去調查「壞空氣」了,並將調查報告撰寫成一篇一篇科學論文。
Tweet,他活成了金絲雀。
***
一日,我正位於公館的師範大學校區鑑定蚊子樣本,忽然聞到了燒塑膠的怪味。我想,大概是日光燈管燒壞了吧;我關上了較為老舊的日光燈。奇怪,怪味並沒有消失。「或許是有惡搞的大學生燒了什麼吧」,我在理學院裡邊走邊聞,卻找不出哪個方向的味道比較濃。最後我回到研究室緊閉門窗,開了冷氣,將就解決了這個疑問。
隔日,在社群團體Twitter上,市議員控訴市政府沒有在第一時間說明惡臭的原因:在離校區五公里外的電腦用品工廠發生火災,燒毀了大量的鋰電池。工廠附近的微型空品監測器早已回報PM2.5的濃度迅速飆升至六十毫克,超過正常值的六千倍。市議員嚴厲的指控,掌握足夠即時資訊的市政府卻反常地噤聲。
幾小時後,Twitter上不斷出現了網民的呼喚。「士林也有」,tweet,「中正區也有」,tweet,「萬華也是」,tweet,「新店也是」,tweet,「永和也好臭」,tweet,「中和也淪陷」,tweet,「板橋也有聞到」,tweet。Tweet tweet tweet tweet,我們催促,催促著失語的利維坦巨獸一起呼喚,催促著它和我們一起感受威脅,催促它和我們共同面對災難。
Tweet tweet tweet tweet,那一日,二零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我們都是金絲雀。
評審講評-決審委員作家廖鴻基
環境開闊,人們生活其中而留下各種各樣的痕跡,若能反思這些累積下來的刻 痕與線索,做為繼續走下去的參考,是環境文學的可貴之處。本篇作品作者高明地以金絲雀串連瘧蚊、海山煤礦、行天宮到空氣汙染等議題,廣泛引用多層次的歷史事件,鋪展出時間、空間、歷史、人文等深度、寬度俱足的一篇傑作。
如何恰當引用資料,無痕融在散文書寫中並不容易,環境關懷為主題的書寫又該如何避免過度批判或說教更不容易,本篇作品拿捏得當,議題點到為止,留下讓讀者深思的空間。若以一篇文章的輕重比例來說,第一大段若能精簡一些,而在最後關於 2024年深坑火災引發的空汙事件多些著墨來回應主題,整篇文章的平衡感會更好。
劉鎮
讀於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國際博士學位學程與國立師範大學生命科學所,並於臺灣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學習。專攻蚊蟲生態學、疾病生態學。曾擔任永和社區大學《生態面》課程講師。曾於林業試驗所植物園組、文化大學生命科學系、臺大森林系擔任研究助理。常常在重新適應野外調查、寫作、建造數學模型三種狀態的途中。喜歡環境文學的普通讀者。出外靠朋友寫作會成員(目前會員一人)。
得獎感言
一日,我正位於公館的師範大學校區鑑定蚊子樣本,忽然聞到了燒塑膠的怪味。我想,大概是日光燈管燒壞了吧;我關上了較為老舊的日光燈。奇怪,怪味並沒有消失。「或許是有惡搞的大學生燒了什麼吧」,我在理學院裡邊走邊聞,卻找不出哪個方向的味道比較濃。最後我回到研究室緊閉門窗,開了冷氣,將就解決了這個疑問。
隔日,在社群團體Twitter上,市議員控訴市政府沒有在第一時間說明惡臭的原因:在離校區五公里外的電腦用品工廠發生火災,燒毀了大量的鋰電池。工廠附近的微型空品監測器早已回報PM2.5的濃度迅速飆升至六十毫克,超過正常值的六千倍。市議員嚴厲的指控,掌握足夠即時資訊的市政府卻反常地噤聲。
幾小時後,Twitter上不斷出現了網民的呼喚。「士林也有」,tweet,「中正區也有」,tweet,「萬華也是」,tweet,「新店也是」,tweet,「永和也好臭」,tweet,「中和也淪陷」,tweet,「板橋也有聞到」,tweet。Tweet tweet tweet tweet,我們催促,催促著失語的利維坦巨獸一起呼喚,催促著它和我們一起感受威脅,催促它和我們共同面對災難。
Tweet tweet tweet tweet,那一日,二零二四年二月二十日。我們都是金絲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