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劉振祥
還好風車都蓋好了,在後庭被種滿防風林之前。阿富卻從來沒看過,一直延伸到六輕工業園區裡的風車群,在豔陽下那防風林裡聳立的巨人,是黑夜裡捕鰻魚苗人歸家的指針。大熊說站在風車塔臺,能望見麥寮港上有捕鰻魚苗的人,以及層層循環拍岸的浪。
到如今,我特意盤坐在羊廠的高架木床上,曾經你坐過的地方,羊群的包圍中,在捲起的藍色帆布間,看著空蕩的高壓電塔,與阿富沒有看過的風車群。
〈在放棄掙扎的天空裡失重〉
01. 黑土地上,一群迷途之人
他們掛在天上,讓腳踩著風擺動。白色的扇葉,是風海中的船槳,轉著轉著,讓麥寮的天空,與酸雨的毀壞一起,靜靜地墜落、躺在汪洋的海底。
阿富的骨灰被帶回來了,撒在麥寮港的海邊,他是外地人,但他的家人說在麥寮的日子,是他最常提起的。粉末就這樣飄向浪濤,又被打到消波塊上,碰撞出泡沫,阿富最後也成為海裡的砂礫,成為了跟大家一樣會因為時間而被遺忘的一個名字。
如果你經過雲林麥寮六輕工業園區產業道路,會看到排排風車,請不要忘記當初蓋風車的工人裡,有個工頭阿富,至少我會記得。
那是個夏天,水牛背上的白鷺鷥被豔陽照耀,成為田間的星子。阿公在田裡把昏昏欲睡的田鼠堆成小丘,將蓄水池抽起的地下水引進田裡灌溉,在拜完田頭的祖先後,指著天空跟我說「遮以後會當看著風車。」
怪手駛進平日裡帶著弟弟打籃球與棒球的後院,把砂石車從濁水溪旁載來的沙丘整平,讓原本多處呈V字形長滿雜草與蜥蜴的後院,變成一致的荒原。我失落的棒球與童年,終於真正消失在黑土地上。
德國技師到臺灣也喝保力達,從英文說到臺語,他們在村子邊緣的檳榔攤混雜在一起。養鴨的好賭女婿、在水保地上蓋著紅磚屋的遊民、工業園區裡的幽靈職員。阿公坐在門口的角落,邊顧店邊喝著松茸酒,今天他要把祖輩曾經耕作、畜牧的後院租給別人。
「你烏恰比作田的閣烏。」
「嘿啊。」洗電塔的大熊搔了搔頭,下班的他喜歡來兩罐青青蘆筍汁,配著隔餐的便當扒著。跟風車一般高的電塔,大熊一吊上去就是一天,他不喜歡坐在鐵架上吃飯,在那樣的天空裡,失衡的身體,感受不到支點的重量,平地上覺得幸福的事,在高空反而失重得特別。向下望,有種把胸腔掏空的虛無感,令人想吐。
「遠仔咧?閣咧飼羊喔?」
「嘿啊,阮爸閣佇咧無閒。」顧店的我回應著大熊,因為他是個憨厚的人,很早就被家裡丟到工班跟著工頭全臺灣流浪。
超載的貨櫃車在檳榔攤旁的空地,喘了一口大氣,整個車身就低沉了下去,阿敏甩過門,把灰濛濛的天棄在身後。
「死老猴,人咧?」阿敏朝舊廠房喊。
「遮啦!阿敏啊喔!?」父親正焊接著白鐵架,想趕在白內障遮蔽雙眼前,把高架羊舍另一半的天空也搭建起來,星星點點的花火在你滿是油漆的褲子上,肆意地嚙咬著孔洞後的肌膚,讓你的皮膚也有了厚薄不一的年輪。
「後壁鉛鉼圍起來是欲創啥?」
「贌予人囥風車,風車你有看過無?」父親瞇著眼,盯著白鐵與生鐵的焊接處,終於還是對不準了。
「哀,幹!」把工具撇到一旁,關掉馬達,朝檳榔攤走去。癱坐在木椅上,失了魂,仰望著沾附黑塵與蒼蠅屍體的風扇。
「遠仔啊,你知影一枝葉仔愛偌濟錢無?」
「毋知啦!橫直攏買袂起,無哪會閣住佇檳榔攤。」
「唉呀!」阿公是在警告父親家醜不可外揚,他一直覺得住在檳榔攤裡的這家人讓他丟臉,包括那個陸配媳婦,我的母親。即便她奉獻青春與勞力,就算她順理成章的陪著我爸一輩子,都只是賣檳榔的。
「來幫媽媽打包。」白灰咬在母親手上,滲進富貴手原有龜裂的皮膚內,與血肉交混成胭脂色的河。算命的說母親終會好命,但前塵已矣,她僅能寄望我這個來者,這與她一同居住在村外防風林外邊檳榔攤的迷途之人。
02. 落下如雨,複沓成歌,集結成揮不去的童年
「風車扇葉在高雄港,海運過來的主幹與電纜也即將抵達。」
「固定扇葉的鐵架公司要回收,但電纜捆著的木輪,我們要想辦法處理。」
「不能隨意找個地方燒了?又是一筆費用。」
「那是德國來的原木,每根都裁切的很整齊,丟了也是可惜。」德國技師跟外包工頭煩惱著隨電纜而來的圓木輪該如何處置。阿富卻不擔心,暗暗壞笑地看向阿遠。
「我請恁吃保力達,順紲替恁解決。」父親站在門邊,倚著風飛砂,提出互利的建議。此後的日子,我才知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不僅是母親,還有我。
國中暑假,檳榔攤後的羊場一邊養殖一邊擴建,我因此忙碌了起來。還好村裡的孩子並不親近村外的孩子,更多時候我與防風林沼澤地裡的黃鱔、蜜蜂,以及化糞池裡的紅蟲共舞。他們成群結隊,牠們揮之不去,祂們盤旋成了童年。
資金不足,讓高架羊舍也必定低人一等,山貓車無法進入羊舍底層。父親便焊接了一部推車,並分配我去挖寶。通風良好的羊舍底層並沒有惡臭,只有顆顆如豆的綠色圓球落下如雨,時而混雜著水霧。母親喊著「你較好心咧!」羊群複沓成歌,舞踏下更多的糞雨,作為對辛勤成貧農人的回報。當鐵鍬鏟入、抬起並甩上推車,沼氣的白煙躥升,引出爬蟲、野鼠奔竄,排水溝裡的紅絲浮現。那紅蟲延伸遍佈如神經元織成的網,在死水裡蔓延整個地下。我望著牠發楞,被規律地蠕動吸引,至少這裡倒映出的天空,不是黯淡地灰黃色。
當鋪滿後庭的堆肥曝曬、風乾著,鮮豔的沙漠玫瑰也受到滋養。發財車顫動,坐椅抖出的懸浮微粒在光照下盤旋,吃著捏扁的三色三明治,朝向未知的黃昏去了。
落日像鹹蛋黃般暈開,我的眼神有些迷茫,這是一片孤立在乾涸魚塭之間的荒原,上面有著隨意放置比我還高的圓木輪,枯黃的雜草與乾癟的火龍果莖條。父親拿出兩個繡鐵的板手,我則戴上兩層手套,我們分隔在木輪的兩側,我負責向上固定五角形螺帽,父親則在另一側向下轉鬆,取下螺帽後,由我抽出鐵條。「匡噹!」抽到第三條的時後,卡榫住兩側木輪的橋樑,根根裁切整齊的厚實木條崩了下來,還有些零落地懸在之間。
「楗咧!」你要我用疲憊的身軀,撐住這不堪負荷的童年,我便照做了。其實我有些怨懟,但看見你與我一樣,我終究還是只能模仿著,在母土黑夜降臨的時分。
「往這邊推。」我想跟上你的指示,卻也再沒有力氣。圓形的輪向我壓來,我彎曲著膝,顫抖的身體反射地支撐,你終於來到了與我同一側,那樣輕易地抬起一片天空。
「蹦!」木輪墜地揚起沙塵,你用滿是汗水與泥土的手,撥開了我頭上的燈火。六輕工業園區的天空看不到星子,白煙由巨型的煙囪繞成烏雲,底下的城燈火通明,是與村莊不同的新興之地。看著父親如鍋爐般噴發出煙白,我繼續跟上,拾起地上木條運回發財車。我們不能在這裡待的太晚,當荒野真正的主人出現,黑蚊將捲起風暴,做為百餘隻狗群即將前來的諭示。還有,酸雨已經臨到了麥寮港。
03. 只是害怕抬頭看天空
群飛的麻雀與高腳的白鷺啄走了夢,酸楚的迷茫與疼痛的軀體並不會阻止牛群的前行。我與父親懸在高架的鐵床上,把木條間隔地釘進樑木,為了保持空氣流通與陽光照拂,轉動搖臂,滾起的鋼條帶動著上升的藍色帆布。大熊就在庭院後防風林裡的高壓電塔上,腰間勾著繩索也在向上爬著。
「那是老鷹會從身邊飛過的高度,我看過幾次喔。」
大型吊臂在後院機械地運作著,將一框框風車扇葉吊上拖板車,駛向不遠處的防風林。從釘羊床的地方,正好能看見風車主幹已佇立在風中,閃著警示燈避免與飛機碰撞。
「頭家娘!」
「來喔!」母親在後院整理她的沙漠玫瑰與醜豆,還有撢去衣服上的風吹砂與羊騷味。
「幼的一百,兩組保力達,遮兩粒便當予恁。」
阿富扒起了飯,在木輪敲製的圓桌上發著愣。每吃一口,時間又過去一些,一天快過完了。一輩子也是,在麥寮的工人,有些病痛甚至癌症,都不稀奇。旁邊紅磚魚池裡的小紅豆與孔雀魚盤成漩渦,圍繞荷花的綠莖,阿富說他自己也忘記家在哪裡了,就是在臺灣四處做工。臨走前他都會要幾個空瓶,那是幫還在電塔上的工人們帶的。
夏日的氣旋脾氣暴躁,忽來的暴雨卻成為救贖。或躺或坐,工人相視無言,失去平日裡調侃外籍新娘的精力。隔著一道玻璃門,阿富躺在鐵皮倉庫的沙發上,那是他從回收場搬回來只破了一道口的墨綠沙發。幾座風車在狂風中,也停止了轉動,午後安靜地任大地吼著。割著與人等高牧草的父親,也終於在全身沁濕後,癱在木椅上。一整屋子的酸味,卻無人再有力氣想著文明。
「遠仔,等風車起好應該真媠。」阿富滑開玻璃門,讓飄著的濕氣被風帶到遠方。兩頰凹陷,在風中飄搖,如他未知的心緒。阿富很努力賺錢,但他的身影也充斥在鄉野賭場、按摩店與遊藝場。他說只是怕窮,但努力給誰,卻沒了目標。村裡離異的婦人看上阿富,他也喜歡她們,但沒能給她們永恆,於是享受一剎煙火。阿富常倚著玻璃門,對我說這些,他覺得我驚訝的神情很有趣,一個無知的青年,一個時時處在渾沌的環境裡,卻被養得純真的、難以翻身的農業首都懵懂少年。
「嘿啊,毋過愛起較緊咧啊。」阿遠許久才回過神來接話。
「後壁愛收轉去啊?」
「差不多啊,阮嘛毋知,政府講才有準算。」
祖輩傳下來的田,阿公一直耕作著,阿公說祖父告訴他「庄跤人欲做牛,就毋驚無犁通挩」就沒再教他更多了。那一輩子,也就只傳承了一句話,阿公耕作的土地沒有地契,有些被政府規劃為農地,有些被說成水保地,小叔蓋在田裡的房子被勒令拆除,成了廢墟。小叔也被酸雨腐蝕,在癌症中消瘦,年輕的他沒有離開雲林,於是他年輕就離開了世間,從此無病無痛。現在埋著祖先墳墓的田,也將被收回,貧窮使小叔化作灰粉,散落在黑色沃土之上。
民國82年7月21日前有耕作事實的農地,可向國家申請租賃,但不識字的老農,又怎麼能看懂白紙黑字的法律。時至今日,要先繳清罰鍰,才能辦理承租。然而,這群在國家賦予耕作任務農業大縣邊緣村莊裡的畸零人,又怎麼承擔,這忽來的風雨與雪霜。在法律之前,渺小的農人失去田地,羊舍的後庭被植栽下一片片防風林。
到後來,阿富看著逐漸破敗毀壞的村莊,從高空殞落。沒有人知道他是自願的,還是被命運無情地帶走。就像沒有人知道,遊民罔起蓋紅磚屋的那塊水保地,是不是原本就是他們家的。
到後來,我們都放棄了掙扎,選擇在識不清的道理與文字間,等待搬遷的宣判。還好風車都蓋好了,在後庭被種滿防風林之前。阿富卻從來沒看過,一直延伸到六輕工業園區裡的風車群,在豔陽下那防風林裡聳立的巨人,是黑夜裡捕鰻魚苗人歸家的指針。大熊說站在風車塔臺,能望見麥寮港上有捕鰻魚苗的人,以及層層循環拍岸的浪。
到如今,我特意盤坐在羊廠的高架木床上,曾經你坐過的地方,在羊群的包圍中,在捲起的藍色帆布間,看著空蕩的高壓電塔,與阿富沒有看過的風車群。它們無止盡地轉著,就好像一切如初始,什麼都沒有改變。當我開始害怕抬頭看天空,卻只能凝視著逐漸高大的防風林後庭。
評審講評-決審委員上下游副刊總編輯碧玲講評
寫曾經發生過石化廠區的大小火警不斷,千餘名在地居民圍廠抗議的工安問題。結果換來石化廠芳的大把回饋金以及稅收的增長,被縣政府對外宣傳「已經富可敵縣」的麥寮,卻仍有許多底層民眾在邊緣工作著生活著,未能脫貧卻飽嘗空污所帶來的副作用。
當風電駐足麥寮,被宣導再度帶來榮景的綠電福利仍無法及於底層,甚至連參與建造風電的工人亦如無家可歸、逐工程計畫而居 的現代遊牧民族。 無論是六輕廠或離岸風電,作者不斷運用天空的變化映照出麥寮的悲歌,透由各種意象敘述人物的際遇,點出社會基層人物其命運的翻轉無望,卻仍堅韌地生存於那片地土上。
類小說的文體,鋪陳和筆致有一定成熟度,題材相當貼合當代環境書寫的精神,也是本屆參賽者的亮眼選材之一。相繼登場的人物數量甚多,似乎可發展成更大篇幅的小說。唯建議作者在擬定文章主題時,篇名可以更直白讓讀者了然於心。
林皓淳
雲林縣麥寮鄉人。清大臺文所博士生。曾獲 2019年雲林文藝獎散文首獎、2019年竹塹文學獎小說首獎、2021年雲林文藝獎散文首獎、新詩佳作、2022年雲林文藝獎小說二獎、2022年臺中文學獎散文佳作、2024年文化部青創獎勵、2024年國藝會文學創作類補助、113年度國科會博士生獎學金(NSTC-GRF),及清華大學卓越教學助理獎等。
林皓淳得獎感言
雲林的黑土地上有什麼呢?這是我寫得越多、關懷得越多雲林文學,便能發現的越多的議題。這次,農業首都的黑土地上,浮現吊在天空洗電塔的工班、因應環境永續綠能發電而存在的組裝風車的德國技師與臺灣工頭組合、檳榔攤主、陸籍配偶、智識不足而失去祖耕地的農夫,還有那難以翻身的貧瘠青少年。
若以新興的現代社會進步視野觀之,你將僅能看到窮敗的鄉土。然而,豐饒的黑土地上還有燦燦發光的生物,那是成群而歌的羊群、金圈花紋印身的野生黃繕、暗夜中銀閃透亮的鰻魚苗、繁衍如風暴的黑蚊與犬群,當然不能缺少與牠們共舞的堅毅農人。
感謝「2024建蓁環境文學獎」讓農業首都黑土地上的眾生相能被探見,更懷念那些堅毅、「韌命」,以一級產業支撐著臺灣糧倉的辛勤大眾。這片黑土地上還有諸多鄉野傳奇、韌性故事,正在消逝的土地正義、老年人口與青少年教育等問題。我想,透過創作者的眾筆,在不遠的將來也都會被一一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