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揹笭—2024建蓁環境文學獎佳作

繪圖/周憶璇

若是愛鴿者,所有訊息也都能作為談不盡的嗑瓜子菜盤,我發現與日伯閒談鴿事時,竟感受不到他耳背,及至話題切換成柴米油鹽,換成兒孫的林林總總,換成他們在城市購入房屋的貸款時,日伯的重聽就會顯得嚴重。 我彷彿看到他的耳門雙掩,耳環鏽蝕,卻仍能明白每句偶來扣門的言說。

頒獎那晚,他說每隻鴿子都是自己的化身,同時也是自己的孩子。

左至右為初審評委包子逸作家、佳作代領人文學評論家呂樾

〈赤腳揹笭〉

台61線以西,太陽能板滿佈的鹽分地帶,日伯說村裡的菜鴿集體死在那,有的就重重壓在板子上,有的橫陳四處,日伯想過去關心,疑惑怎迷路成這樣,問我想不想去拍。仍沒穿鞋,鵠立道旁的他與聳若林叢的能源板相映。

「給你特寫一下!」

他用棉線綁緊鴿子冷硬的赤腳,結成一串,揹著,載回去。

*

禮貌性用過主辦廟方在逼仄巷弄舉辦的晚膳,不屬於當地角頭的我們轉進他處,複合式餐飲娛樂:一樓柏青哥機台,二樓KTV併台式熱炒。有人點了向前行與倒退嚕,大伙從台北不是我的家唱到拜請東西南北海岸,有人扮演搖頭晃腦的乩童,有人客串鸞盤降字的桌頭,場面不輸外頭車鼓陣和電子花車大軍。

服務生端來酥炸五香乳鴿,恰好擺在日伯面前,他眉頭一皺,旋即將其推往旁邊,直說自己不餓。

遶境鎮日,寅時就揹起偌大的七爺神將怎能不餓,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日伯只是不吃俗稱「粉鳥」、「紅腳」的鴿子罷了。

東道主的宮廟主委微哂,殷勤幫日伯挾了數樣菜。他抄出清酒,說這間KTV的主廚手路好,但調味也重,頗有品酒師架勢的主委介紹他帶的三諸杉清酒:口感明亮、層次不過度繁複與熱炒相輔相成。

「我是草地人,啉袂慣喝進口仔!」

日伯掂了掂盤子,嘴裡嘟囔,說這羽乳鴿至多不到一台斤,翅骨健全,好好照料要達到一公斤以上成熟體重不難。日伯的話逗樂大夥,看過許多齋戒的善男信女擔憂造業而不沾葷腥,卻鮮少日伯這樣「惜才」盤中珍饈者。

日伯來自舊台南縣北方,是多年前我跑田調拍紀錄片認識的工作人員,當時他在糖廠上班,得閒時熱衷參與地方民俗。蜂炮是世界聞名的活動,而雲嘉南尚有種名為「放鴿笭」的古老競賽,雖未具高知名度,在地人卻對其有著不亞於蜂炮的熱情。

日伯退休後,除在淺山土雞城幫忙炒菜,閒暇時就種西瓜與操練紅腳菜鴿,近年61號仔一帶工作機會湧現,他也應朋友的邀約幫忙電場健檢、維運清洗。習慣打赤腳的他來回於焦灼的農地與親手搭蓋的簡易鴿寮,長年曝曬南方烈日的腳背黑得發亮,腳底呈現淺赭。

他用鑲滿厚繭的腳底打檔,檔車後座架著載運菜鴿的竹櫃,家門時常過而不入。靠近賽季,挑選有潛力的粉鳥,進行特化的飲食、作息、藥補與負重練習,稱「擢鳥」和「操」,相當於軍隊新兵選拔與戰技演練。

賽鴿笭以庄為單位,還未退休時,日伯因無暇照顧導致他的子弟兵們成績不佳。「日伯軍」低落的負重能力拉扯他庄頭大部隊後腿,紅腳仔揹回來的笭遠少於對手,比賽勝負委實重要,攸關參賽者未來一年在地方上的頭臉顏面。

日伯那幾年於庄仔頭榕樹腳泡茶煲話的公共場合淪落為戲棚聽客,情況更差時他甚至懼於現身人多處所,即使豐收的碩大瓜果堆滿卡車棧板亦無法讓他抬頭挺胸,無法讓他踏實用赤赭、銘刻著歲月滄桑的雙腳踩著喧騰的廟埕。

*

操控無人機時,我妒忌能翱翔蒼穹的羽族,他們不僅能飛,還有強大的識途力,怎知這次的鴿兒們集體往西迷航,難不成西方有足以逗引牠們,令牠們心神喪失的神秘之物?

取消原本依照音聲分類的葫蘆、聯筒、星眼,當代的鴿笭僅要求翔飛時發出嗡鳴即可,重點在笭的重量。不承想,可能與抗日義軍曾用鴿笭傳信有關,多年後日殖官員藉口笭聲太像空防預警而禁賽,於是放紅腳笭在沈寂了半世紀後才重啟。

鴿的強烈歸巢性人盡皆知,但他們識途的原因眾說紛紜。鴿喙上緣具結晶狀近似磁鐵礦的組織、視網膜內的色素也能感知地磁強度和方向。但他們不依靠單一手段定位,羽族生來具備將太陽作為羅盤的能力,陰天則倚賴喙磁與目視。然而牠們仍會迷途,日伯說或許因為放鴿笭沒那麼重視長程的識途力,反正偏離往往只在附近鄉鎮——想來是這樣的苟且,導致大家的後生們跟菜鴿一樣,去到都市就成了留鳥,不再歸返,他搖頭。

他視鴿如親,是因鴿兒認主眷家?我只隱約得知子女反對他放鴿笭,在學校推出「認識台灣」地理課程前,這一類的民俗聚會像犯罪,加以某年國際媒體拍到台灣賽鴿大量溺斃海峽,孩子們從疏遠到反對,像混入鴿舍的外來野鴿,猛地啄開主人的虎口。

菜鴿稱「土種仔」,物質缺乏的年代只要翼展差,條件不佳者即送入庖廚,「菜」因此由來。日伯主張菜鴿與犬貓相同,食物充裕就不該動歪腦筋,他極其重視摎鳥(育種與照護),不惜成本與負重力高的笭鴿配種,雖未達賽鴿程度,投入的資源實屬可觀。有的鴿笭客因正職與家累而走走停停,但退休後的他無塵俗之累,子女20年間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總是罕提家事的日伯只在拿冠軍的晚會願意多說兩句,他裁罐玻璃瓶台啤後直瞅兒孫繞膝的亞軍,對著76仔(7兩6)的紅鴿笭自言自語。

*

等待開晴的日子,曾跟日伯繞去東山故妻墳瑩培墓。小兒子某次返家剛好賽鴿笭時節,他不斷向日伯打探滿期的保險,凝神思考笭重的日伯正喃喃斤兩單位,突遭干擾,狺狺詈罵么兒「了尾仔囝」,幾年沒回家,開口閉口卻只談錢。兒子回嗆日伯只能窩在鄉下玩「癩疙鳥」。

「癩疙」原指痲瘋病患密佈凸疣的外貌,當鴿子因罹病導致樣貌異變,日伯輒以癩疙一詞統稱。「癩疙鳥」是他最痛恨的事物,被以此刺激,他當場轟逐逆子出門。

紅腳粉鳥不堪笭重落入別村手中,即便尾羽已遭翦除淪為戰力外,日伯仍盡力在「戰俘交易」喊出最高價贖回。他主張,菜鴿的食、宿、育雖難與賽鴿並論,平日仍要洗米酒浴掏蝨殺蟲,也以中藥材川七、杜仲、人蔘為其進補。

鴿笭賽季結束的慶祝,藝人於舞台卡車賣力演出。領獎致詞時一手依傍第一名獎匾,一手緊握滿上的酒杯,醉意的日伯一反平時寡言:「我佮粉鳥攏是赤腳仔!」

他為他們蓋屋飼育,紀錄他們茁長,看著他們十枝翅羽逐漸脫落,待到倒數四根時方達力壯。

日伯不常說話的原因還有一樣,他有著嚴重的耳背。

年輕時做車床CNC加工,機台巨大的噪音讓他每次下班後耳畔依舊陣陣鳴響。長此以往,中年時他已聽不清正常音量,小孩也與他愈形隔閡。

「癩疙耳,你的耳孔是癩疙耳啦!」

小兒子曾痛罵自己的父親,並決定大學一定要去北部,將故鄉一切與他無涉的陋俗,那些鴿屎冗毛漫天飛舞,父執輩們眼中只有癩疙鳥日子,都拋在這僅有虱目魚塭的南方偏隅。

等待雨停,日伯逐隻檢視賽鴿的羽翼及健康狀態,我發現他同時也與鴿子「閒話家常」,他會問最新八卦,即使沒鴿理會。甚至會派出間諜,挑選一批鴿子餵食較佳飼料,再伺機放飛,目的只在讓牠們飛去其他村莊的鴿舍偵查敵情。說也奇怪,放飛十隻,十隻都能順利歸來,我猜大概是美食的誘惑,但,問題來了,人該如何從不會言語的鴿身上取得資訊?

他先餵食間諜任務回返的鴿子,一隻一隻餵,邊餵邊問牠各種問題,比如誰的鴿舍乾不乾淨?裡頭鴿子比之前強壯?誰的種鴿是否如傳言那樣劣質?

鴿子咕咕叫,但我分辨不出叫聲的差異,那些時而持續時而間斷的咕嚕,像設定好頻率和波長般,從牠們面無表情的臉部發出共鳴。

但日伯堅持叫聲和表情皆有差異。鴿子的叫聲,毋寧說是語言溝通,不如說是行為模式。腳部靈活的牠們會藉由轉圈發出訊息,同時喉嚨裡咕噥不停。是以,要判斷鴿子的想法必須由整體的動作為主,聲音為輔,再搭配牠們的眼神方能猜出大概。比如表達肯定時開翅抖動劇烈,抖動幅度緩和則代表否定。偵查鴿通常都挑選眼神介於溫銳之間,太溫的傻,眼神銳利的是競翔的料,好勝心與鬥性都高。

其實耳背的日伯聽不清楚鴿子的叫聲,他讀取的鴿語,是鴿子行動的一個風向球,它僅是現象,代表鴿子和人彼此留下生命的烙印,每次互動都在重現烙印的成因。

「聽不到啦!但我就是能懂牠們想表達的意思!」

校閱完偵查隊伍,他承認自己大多時候處於咕聲的世界之外。重聽日甚,無論人聲、車聲、鴿咕聲,傳入他的耳裡都自動遮罩了泰半。問他為何不裝助聽器,他說耳朵退化沒什麼不好,想起年輕時有了孩子後,無論日夜都籠罩在他們的哭笑聲裡,小孩的雙眼比鴿靈動,索求無盡無休,他們要的更遠不止溫飽。叛逆期到,他不想看見兒女們對他說話時不耐的鄙夷神情,不想刻意討好他們,也不想從任何人口裡聽到言不由衷的話,所以,他選擇不裝機器,安靜的世界才能翕然冥思。他也不穿鞋,說大地收錄所有言語,翅翼搏動而為詩為歌,整個世界都在赤腳底下騷動著。

相對裹挾情緒的冷眼,鴿兒們的眼瞳如水晶球,那些絢爛的紅黃白黑,細看無一不是經典的天文照片。鴿眼有層次,有態勢,如八角形、黑線、全圈形,有些大師開示鴿眼要乾爽,虹彩要掛油,眼砂要粗、松、透、露,詞彙玄機盡出。日伯則說沒那麼玄奧,鴿子劇烈運動後眼睛的確有區別,是種放射狀的紋路,反覆收縮擠壓造成眼臍出現溝痕,環狀稱作「距離線」,放射狀的就叫「速度線」。

日伯很著迷鴿眼的宇宙,他會請人拍攝,時常端詳低迴,拍案讚嘆。

鴿的鼻翼有磁石,牠們也可藉由特殊的聽力,擷取大地時刻發出的訊號,加上長期觀察尋向,光線與風壓催化,瞳孔反覆收縮聚焦,過勞的眼睛造成血管擠壓破裂而滲血,繼而氧化為黑點、黑線和黑霧。有人將此奉為圭臬,日伯說只是微血管破裂的出血點,所以遠程歸巢的賽鴿多有此特徵。經過休養,會稍微變淡。

「眼砂是什麼?是毛細血管,內線扣是控制瞳孔的環狀肌啦!」

日伯像個迷信的破除者,說一句話就吐煙圈,若有鴿眼論的擁躉在場,大概會免不了爭執吧!我則相信飛行和年歲都會給鴿眼留下皺痕,也覺得天生的眼砂、環狀與放射狀的溝痕,對於飛行也許有某種稟賦的暗示,但就像人類,並非哪種特定的體態在運動上才能有出色的表現,這些特徵都只能純供參考。

若是愛鴿者,所有訊息也都能作為談不盡的嗑瓜子菜盤,我發現與日伯閒談鴿事時,竟感受不到他耳背,及至話題切換成柴米油鹽,換成兒孫的林林總總,換成他們在城市購入房屋的貸款時,日伯的重聽就會顯得嚴重。

我彷彿看到他的耳門雙掩,耳環鏽蝕,卻仍能明白每句偶來扣門的言說。

頒獎那晚,他說每隻鴿子都是自己的化身,同時也是自己的孩子。

「唉,大概是我給他們戴上的笭太沈重,他們才放棄這家,逃到遠方的城市。」

沒了兒女,他更得去61號道路之西,去親手撈起每隻鴿。他愛鴿的親切,候鳥總有自己心懷的青山故土,鴿子則甘於雜亂的市井,甘於同庸俗的人類周旋,彼此相濡以沫。

領受主人的照護,並奮勇揹起紅笭以報——鴿揹笭,人揹命,這樣說來鴿與人別無二致,人也生來都帶著菜鴿命。


評審講評-決審委員臺灣大學地理系所洪伯邑教授

描述臺灣雲嘉南地區放鴿笭民俗活動,文章以「日伯」這個角色為中心,寫他 熱衷於飼養和訓練菜鴿參加比賽的故事。

文中描繪了日伯與鴿子之間的深厚感 情,以及他如何通過觀察和「溝通」來理解鴿子。故事背後凸顯了日伯與子女 的疏離關係,並反映這項傳統活動與現代生活之間的衝突。

文章脫穎而出獲得佳作,主要來自作者從日伯這個角色展現敘事的獨特視角, 呈現出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讓讀者在行文間跟著日伯咀嚼人與動物、人與家 庭之間的關係。

同時,作者以極為細緻的筆觸描繪了日伯與鴿子的互動,以及 鴿子的各種特徵;除了讓讀者彷彿置身其中,感受到栩栩如生的畫面外,也從 中知道鴿子的生理特徵、飛行能力等科學知識,以及放鴿笭活動的歷史背景, 展現了濃厚的臺灣南部在地特色。

雖然「環境」的意象略顯模糊,但《赤腳揹笭》仍是一篇文學性與地方特色兼具,又蘊含人與動物情感和哲思的優秀作品。


鄭委晉

彰化人。喜愛研究文字、語言,卻每天在遺忘單字;喜愛探討動植物,渴望與路邊相遇的牠們交朋友更甚人類;前年投三分球投到膝腫,今年邊走路邊寫歌寫詩走到腳底破皮渾身酸痛、投籃機最近屢創新高,投到手指板機,而接下來尚不知道痛的會是什麼。


鄭委晉得獎感言

我未曾臆想,鴿,能給予自己如此寬闊的思考空間。
在這篇散文之外,尚有別篇散文、童話、歌曲,也許,希望還能有更多微塵般的靈感,麋集成形,閃爍如星。
鴿,一種與人類關係源遠流長,不亞於貓狗的動物,能輕易在長天展現大多羽族無法比擬的特技,更有著超凡的尋蹤、定位能力。他們善感時而多愁,執著近乎頑固,某些好勝的古老族裔,血液內流淌的速度顯化於雙眸,逐漸刻鑿出繽紛的沙畫。
多年前台灣的海上競翔影片披露於世,招致外界批評——賽鴿,牽扯太多利益,身為創作者,我僅能側記,由文字的蒲帚掃出或明或暗的去向,仍然是,也必然是諸多歧路。
鴿能說話嗎?我確定他們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但與我們傳達的模式迥異,就像文學,擺置萬花筒中的文字能是純然的創作,若只對照單單孤面銅鏡,那麼文學,可能僅剩一具骷髏。
感謝Jay,謝謝讓我得知鴿笭的存在,感謝台南北方、嘉義南方延續傳統的人們,感謝建蓁舉辦此獎,增加散文轉動的角度,也讓文字創作得以另一種令人神往的樣貌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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