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Chia-wen Liu
吹過春風、淋過霏雨的銀合歡從冬眠的大地甦醒,襲捲海島每一寸土地,如綠色浪潮。清明節前10天開始,離鄉的島人陸續從空中、海上的路線返回島上,提著祭品的一對兄妹,下飛機後切過橫向鄉道往納骨堂方向,家在道路之南。祭祖後探望老家,屋旁通往外村的小徑,亂枝橫陳,銀合歡掩沒了回家的路。
〈海島之樹〉
一座南方島嶼,火山熔岩經千年風化成淺薄的赤褐土在表層。從島的北方順時針方向至島東,迤邐山勢拔海而起,是東北季風迎風面,無法農耕。島民們砌石牆隔出區區田畦,縱橫輻輳在平緩土地,春夏季種花生、地瓜、高粱、玉米,秋末收成後,孩子們在黃褐泥地上焢完土窯,北風來了,村婦在背風面石牆菜宅種下高麗菜、大頭菜、花椰菜、芥藍菜、白菜。半世紀前,誰擁有田宅誰便富甲一方,像田墘聚落的許家,收割曬乾後的花生藤、地瓜藤、高粱稈、蕃麥莖,在石灶燃起熊熊火光,餵養浩繁食指。日治時種下銀合歡,取樹枝補充雜糧莖梗不足的燃薪,但誰也沒料到,種子隨風飄落,自此落戶生根、開枝散葉、瓜瓞綿綿,在冬日裏枯萎,在春雨後復活,年復一年,樹幹年輪越來越粗,無色、無味卻有毒的血液流淌在海島大地。種樹人、做農人走了,它卻留了下來,最後依偎石牆、毗鄰老屋,代替稼穡大地的雜糧作物,主宰島嶼地景色彩。
前世,它是烈火的化身;今生,它在島上蓊蓊鬱鬱。
海島之樹,是蟲鳥的歸宿?是萬物的迷途?是島人的荒塚?還是天地間的謬誤?
轉 譯
學名Leucaena leucocephala、島人稱為「青枝樹仔」、「青枝仔」的銀合歡,從幾顆種子撒在日人為躲避美軍轟炸機所築的壕溝旁,數十年後,改變島嶼的四季容顏,無聲地與歲月一起轉譯海島的DNA。
落下的枯條、細葉,有的被風吹離,有的化成泥,堆疊在赤褐土地上,卻長不出其他植物。廢棄家屋旁,一群鮮麗羽衣的公雞,在樹下啄食飛蟲與嫩葉,以前在掉滿粿葉與黃花的黃槿樹下躲避炙陽,現在遊移在枝葉離離的銀合歡蔭下。
水庫溼地吸引水鳥棲息,候鳥來的季節,環湖漥畔的銀合歡林停棲黃頭鷺、大小白鷺,風起樹搖,斜陽金光映照下,點點白影搖曳綠叢間。幾隻黃頭鷺站在泥沼處輕晃脖子,高蹺鴴閒步水濱啄食蟲魚,湖中央有綠頭鴨輕泳。一隻蒼鷺從南坡淩空飛來,羽翼在夕日斑斕中閃著金光,飛抵湖面,倏忽,在微漾漣漪的水面擊出坑洞。在視線更遠的湖水與湖畔間淺坪處,有一間圮廢的三合院,露出玄武岩斷壁及紅磚殘垣,先人在這裡耕耘生活,六畜興旺、稼穡豐收,卻不敵水患而棄居,桑田變滄海,曾經生活的人煙遺跡,而今是豢養銀合歡的沃土。
環湖的西北岸散落三兩間平房,住著淮美聚落人家,一個瘦高老嫗獨居在最左間,簡陋居室,沒有正廳,北面僅一片單薄石牆隔絕北風,右側廂房屋頂被莫蘭蒂強颱摧毀,牆邊大水缸放滿陳年花生殼,地上三顆黛綠色南瓜,是老婦人今秋的收成。屋後有玄武岩砌築三、四間低矮建物,是廢棄豬圈,傍晚時分,四、五隻紅面番鴨在牆頭騷動。北面小丘是一望無垠的銀合歡林,近稜線處傳來羊隻咩咩聲,老嫗長期獨居而沉默噤語,拄著手杖走上山坡小徑,越遠越小的身影,最後隱沒在銀合歡林,在秋末金風微送中,騷動的鴨、啼叫的羊、悽悽的銀合歡,獨行老嫗,更顯孤寂。
北風在秋末悄悄吹到海島,迎風面海拔高處的白茅在山巔綽約輕曳,海島地勢相對低處,銀合歡將在北風中狂嘯一季。蓋住的溝渠,是早年那條穿過東西、橫過村南入海的野溪,原生種鱔魚、男童垂釣的青蛙,都消失在這個島嶼,消失在銀合歡樹下。海島之樹與時光在轉譯後,是否如荼靡花開過,海島人間再無芬芳?
離 人
童年記憶中,外婆的小三合院周邊田宅輪種著高粱、玉米、地瓜、花生,大灶鼎裡滾煮高粱粥,是她的主食;屋頂曬著玉米穗、花生米,是我放學後收置進竹籃的農事;屋旁兩棵芭樂樹,她總是看顧著防偷賊,留待熟成,讓我在樹下伸手搆採。外婆病逝異鄉的多年後,我走在只容旋身的石礫小徑,尋找那個穿一襲清末布衫,踩三寸金蓮的婆娑身影,但遙遠的回憶,如牆上的灼灼黃花,只留餘香;那間她晚年獨居的許厝,屋旁的芭樂樹、屋後的高粱、玉米田,已經是銀合歡野林。
阿公,是父親口中的嚴父,帶著十三歲的父親,搖著舢舨船在海裡延繩釣捕捉加志魚,在我認知到「阿公」時,他已經長眠在海崖上荒田的墳墓裡,座東北朝西南,盡攬海島之西海天一線的遼闊風光。埋葬阿公的田地,是一片山巒曠野,十歲的我,在那片田野尋覓開展在雜草交錯中的沉綠細葉與橙黃小花,俯腰挖掘風茹草時,是我與阿公最近的距離。我與歲月一起增長,銀合歡也在不經意中拔地而起。清明節前夕,每一場春雨,新葉在枝枒冒出新綠,二十年後掃墓的堂哥,以鐮刀披荊斬棘,闢出小徑,清出方圓一米的視野,但是錯結包圍墳地的銀合歡,遮蔽島西盡頭,生人與亡者都看不到那片阿公終生征戰的西南海域。
母親搭乘島上唯一對外交通船離開,兩隻野貓在牆邊嚎叫,夜幕徐合,離愁更濃,二哥抱起貓丟過玄武岩砌的牆,貓的哀號在隔牆沒有停歇,兄妹三人在貓號、叫著母親的嚎啕中與夜一起睡著。這堵石牆,不知在哪時倒成石堆,也不知在哪時隔牆的田長滿銀合歡,蓊鬱蒼翠。異鄉的母親臨終遺言:「把我土葬。」但海路遙迢,家鄉野地也被銀合歡佔領,母親只能土葬在異鄉,多年後再移骨回海島長眠在祥源莊。
遠村家火點點,夜,在這個島沉靜下來。下弦月掛在東厝旁的銀合歡枯枝上,鳥啼嗚嗚、樹葉騷騷,下茄埕聚落如寒村,心裡念著詩「長留一片月,掛在阿公家。」入睡。恍然間,離人已遠。
重 逢
銀合歡在傾圮的田宅蔓延成林,乾涸的田邊小渠薄土長出番杏,玄武岩石牆被東北季風吹倒後的石縫冒出馬纓丹,翠綠、鮮黃、嫣紅、蔥青,廢棄的家屋旁自成一園盎然的生態系,但,杳無人煙。海岸的銀合歡將漸枯黃,十月的秋日,天高氣爽的晴空,鵟,孤寂乍現,如其名,飛姿狂狷,形單影隻,展翅盤旋,落棲在銀合歡裡。而西海岸際杉木,一隻灰面鷲雙腳緊抓樹梢,赤褐色的身軀輕擺在送爽金風裡,看似愜意,卻高度戒備,眼神如炬,炯炯地掃向沿海岸際,不知道是風的驚擾,還是我的入侵,從南洋杉急速飛到銀合歡叢中。這時候的銀合歡豆莢,已經完成乾燥、迸裂、撒落、埋藏,待雨季來臨,將重生、繁衍。三年後,鵟、灰面鷲或許從北方飛來過境度冬;或許春天時北返途經這島嶼,當再度重逢時,停棲的銀合歡將是新舊雜陳的海島之樹。
隔著海岸公路,銀合歡林與玄武岩海岸對望,一隻翠鳥從銀合歡飛到潮間帶礁石,在潮池輕巧地叼上一尾大目丁仔稚魚。七、八隻太平洋金斑鴴頭朝向北方,站立在礁石上,另一隻在潮池,風吹池水輕起波瀾,模糊了金斑鴴的倒影,遠從北極來的牠們自九月底起,來此過境,有的將繼續飛向更溫暖的南半球,準備到澳洲度冬,遷移來與海島重逢,每年如期。另一片礁石上有十幾隻白紋方蟹,在飛濺白浪中啃食青苔。低潮線礁石那隻岩鷺,突然伸長脖子後撲向水中,迅速吞嚥一尾2.5寸的豆仔魚,驚起潮池的金斑鴴。岸上銀合歡從夏末的蔥青換裝一襲褐色秋裳,樹梢被東北風吹彎的曲線,弧形如佇立在潮間帶上的金斑鴴弓著的羽背線條,一陣亂風吹來,金斑鴴的金黃色鳥羽翻飛,像極了山野的銀合歡樹枒騷動在秋末冬初裡。
凝 視
雨水,春天的第二個節氣,無雨。銀合歡在乾涸的春季冒出新芽,嫩綠青翠如玉,點點掛在度過一季寒冬的林梢,農婦取自來水澆灌菜宅園地,種下去年收藏的花生種子,輕聲自語:「隔三五工就沃水,攏無看到塗豆穎,這青枝樹仔誠怪奇!無雨水嘛發穎。」溫暖的南風從海面吹來,拂著整個島嶼,面南的銀合歡林被南風吹得懶洋洋,像坐在門埕前發呆的老嫗及她腳跟旁瞇著眼的黑狗。島的天幕穹頂環面落海,望去卻看不到海平面,而是觸目所及的銀合歡樹梢參差的天際線。
左鄰的福伯沿著倒了一半的玄武岩牛舍圍牆走過來,喃喃地說:「吹南風欸,頭前的『青枝樹仔』又閣會青迸迸,過一暫仔,北爿的『鴟鴞鷹仔』閣會飛來咱七美歇。」福伯說的「鴟鴞鷹仔」,是每年清明節前後北返而途經海島當中繼站的灰面鷲,而這座島成林的銀合歡,提供牠們臨時棲所,蓄養能量,可以繼續往北飛。福伯濃厚純正的泉州腔臺語,他是幾百年前自閩南泉州遷移到這裡便安居的世代,而每年春、冬兩季北返南遷的灰面鷲來七美島如過客,他環顧著眼前的、後壁的、東厝的銀合歡霸佔了花生園後就落根定居,他想:「有一天自己化為一抔黃土,這些青枝樹仔延續生息,我的兒孫卻都已經外移。」凝視著參差的天際線,他臉上被海風吹過、日光曬過的皺紋,像一道道孩提時跟著阿母後面犁田春耕小土溝,黝黑深刻,沒有光亮。
回 望
昨夜下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傍著海岸的水泥路低窪處積著雨水,天光未明的視線下,像淺塘水鏡。北風在這場春雨中沉寂,整個島嶼溫暖了起來,只有在岸畔吹來的風還夾帶絲絲沁涼,坡上度過冬季的銀合歡,沒有葉子,一片枯黃,卻枝椏扶疏,東方旭日斜照,青白氤氳的一道曦光照射在那漥如淺塘的積水,銀合歡枯枝倒影映照在文風不動的水面,如一席簾幕,風動,簾也動。這一天是驚蟄,海島將萬物甦醒的節氣,坡上的銀合歡將披上新綠,海裡的生物將重啟新生。
吹過春風、淋過霏雨的銀合歡從冬眠的大地甦醒,襲捲海島每一寸土地,如綠色浪潮。清明節前十天開始,離鄉的島人陸續從空中、海上的路線返回島上,提著祭品的一對兄妹,下飛機後切過橫向鄉道往納骨堂方向,家在道路之南。祭祖後探望老家,屋旁通往外村的小徑,亂枝橫陳,銀合歡掩沒了回家的路。四月大發生的毛毛蟲在銀合歡綠叢拉出萬縷絲線,而老厝石牆屹立,屋瓦卻不敵風霜,雖有木樑橫架,也擋不住瓦屑剝落。北面屋頂紅瓦坍了個直徑六十公分的洞,四周空地長出茂密的銀合歡,被包圍的小三合院,也像陷落在綠叢中的洞,就像屋頂上那個洞一樣,幽深、闃寂;屋瓦上的洞、綠叢中的洞,家,只能遠望。想去敲敲海一樣顏色的家門,想去撫摸玄武石的家牆,因小徑亂樹,橫阻去路,只能站在百尺遠的斜坡上,回望童年、回望老家、回望曾經充滿人聲笑聲的家園,是望不到盡頭的遙遠記憶。
四月海島,在北風最後一次狂癲後,南岸的燻風開始舒舒、懶懶,初嫩的枝芽,輕寐的老牆,守著家園的鄉嫗,綠了岸的海苔,北返的家燕與灰面鷲,海島的春去,春又回。七美的鵟、七美的灰面鷲、七美的燕、七美的人,都在這島經過、遷徙、流動、南飛又北返,只有銀合歡常駐成海島之樹。走不進家屋的離鄉人,搭乘螺旋槳飛機逆著南風起飛,最後回望,浪花如捲綿,石滬如句讀;最後回望,機翼下的海島之樹,讓初夏唐突地來到人間;最後回望,機窗外的海島之樹,取代島人安家落戶在家鄉。
評審講評-決審評審委員作家廖鴻基講評
海島面對海洋形勢自然開放、流動,很難避免外來種侵入,銀合歡成為台灣嚴 重破壞生態的外來種植物,特別是恆春半島和澎湖群島,本篇作品十分貼合環 境文學的題材,作者以七美島真實生活記憶,觀察及回望整座島嶼因銀合歡入 侵,隨歲月腳步,從地景到生活,幾近顛覆式的改變。
文章中提到,作者阿公海崖上原本望向一輩子討海捕魚西南海域的墳塚,因茂生的銀合歡林遮蔽,到 如今,不管生人與亡者都已失去看海的視野;最後一段也寫到,候鳥過境、居 民來來去去,「都在這座島嶼經過、遷徙、流動、南飛又北返,只有銀合歡常 駐成海島之樹」,如此身在其中的書寫,帶引讀者的傷感彷若親臨現場。
作者筆調感性,但稍有過度形容之疑,收放間若能有些節制,文章將會更平實動人
陳彥臻
廣播媒體人,同時也是關懷生態的行動者。
現為農業部漁業署漁業廣播電臺副臺長。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臺灣歷史語言及文化研究所。
曾獲以下獎項:110年教育部「從DOC看臺灣」數位應用創作大賽,圖文創作組首獎;95年至109年間卓越新聞獎4度入圍、3度獲獎;95年至99年間5系列作品入圍廣播金鐘獎;98年獲玉山文學獎報導文學類第2名、獲兩岸新聞報導獎廣播專題報導獎首獎。
陳彥臻得獎心得
我是個24年資歷的廣播媒體人,早期關懷的議題是漁民弱勢處境,105年後國內民間海洋保育風氣甚囂塵上,除了以廣播專題報導扮演守望角色,榮幸地得到新聞首獎,即誓言投身家鄉漁業保育區的落實行動。
其實在落實海洋保育之前,我對家鄉土地被外來種銀合歡攻城掠地影響地貌與生態,讓長期離鄉的遊子找不到童年美好家園,有很深沉的喟嘆,我甚至發了一個種花生夢,希望結合集體力量恢復土地生命力,但終究是未竟之夢。〈海島之樹〉是我種在心靈深處的一顆夢的種子,在多年後因為建蓁環境文學獎,它萌芽、長成樹苗,能將我長期關懷土地的情感以文學的方式呈現,並獲評委肯定,甚感殊榮與欣喜,不專心筆耕的我,能與優秀的文學寫手們同時獲獎肯定,深感榮耀。謝謝評審看見〈海島之樹〉有我的鄉愁、我的年少、我的分離焦慮、我的土地關懷。
最後,我要謝謝我的另一半--黃光瀛,他是我生態的啟蒙導師,他的博學、專業,讓我隨時一轉頭就能諮詢到動植物奧妙的生態知識,這個獎與他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