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 柿子歉收,沒有水柿可以浸也曬不了柿餅,柿樹還有什麼用呢?」 外婆對我眨了眨眼睛,她說:「妳再仔細看看樹上還有什麼呀?」 風吹過,柿葉在樹上搖曳,每一片都有時光的影子。我躲在柿樹樹蔭下乘涼,一邊吃著外婆煮的仙草茶,一邊聽著蟬聲撕鳴。寬厚茂密的葉子替我遮掩外面毒辣辣的世界,讓我的臉蛋不會因為重男輕女的價值觀而面紅耳赤;也替我遮蔽世俗刺眼的目光,使白嫩的肌膚免於男尊女卑的偏見而遍體鱗傷。
〈如柿〉
幾聲清脆的鳥鳴從早晨響起,我跟隨外婆到田裡做事。外婆教我指認田中的地瓜、蔥、蘿蔔、花椰菜……,農作物盎然的氣息一絲一縷浸入體內,向我分享生長的力量,滾動我微涼的體溫,驅走心中的陰冷。
田間的柿樹已經結實纍纍,外婆用高枝剪採柿子,俐落地手法讓每一顆果實都安穩的收進竹籃裡。她的日子都在修修剪剪中度過,剪出一大家子的安然,剪出一片田園的收穫,也在塵世間剪出波瀾不驚的人生。汗水從外婆身上的棉麻衫滲出,先是衣背濕出幾個小圈,向外擴展,連成邊界模糊的大圓圈,衣服上白色油桐花被汗水漬出濃濃的鹹味。
我記得越紅的柿子越甜,但是外婆摘取的全是黃綠色的。我對外婆說這些不是好柿子,她親切地說,不論摘到什麼樣的柿子,都是好柿。
回屋之後外婆的雙手不斷地忙碌。那雙被生活磨練的手,青筋明顯,敏捷有力,揉麵、桿麵、切麵,不一會功夫香噴噴的蔥油拌麵就上桌。趁著我吃麵的空檔,外婆將柿子逐一刷洗乾淨,幾滴水珠濺到她小麥色的手臂,再順著老人斑滑下來,手上的斑斑點點在澄澈的水珠滋潤下,增添溫柔似水的滄桑。我幫忙把擦乾的柿子放入陶甕,外婆倒入米酒,再拍碎幾個柿子當柿母一起浸泡,關上蓋子,靜置五到七天,等時間緩緩醞釀一場甜蜜。
我問外婆為什麼要浸泡柿子?外婆說這些澀柿子無法在樹上自然脫澀,想吃甜柿子就得靠自己。她以長滿厚繭的雙手幫澀柿子脫去苦澀,換來豐美的滋味。
外婆還說更早的時候,是把澀柿埋入灌滿水的稻田,做上記號,待一週左右再從泥中挖出,洗淨享用,格外爽脆清甜。我聯想到蓮花出淤泥而不染,保持清淨,香遠益清,而在爛泥中潛沉的澀柿,不僅維持天然和純淨,更通過刻苦昇華出甜美的味道,咬一小口嚼啊嚼著,不可言說的辛酸逐漸澀盡甘來。
我又問外婆為何不種甜柿或其他果樹呢?她盯著手中的柿子,娓娓道來,田裡的柿樹在她嫁來這裡就有了,根深柢固無法動搖。外公曾經砍倒幾棵老柿樹,試種高接梨,梨子沒種成卻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他放任田裡的作物恣意亂長,雙腳再也不肯沾上一點泥土。外婆只好扛起這塊土地,扛起生計,相信自己的雙手能夠創造出好成果和好日子。
外婆的抬頭紋冒出晶瑩剔透的汗水,我拿手帕替外婆擦拭,近看這些汗珠更加明亮閃耀。不知道是否因為太累的關係,我看見外婆握著削皮器的右手在微微顫抖。
削好皮的柿子鋪滿竹篩,放在稻埕曝曬,密集的陽光和躁熱的風在生澀的柿身耀動。曬柿的空檔外婆在稻埕另一頭晾衣服,她的衣物大多是深藍、灰黑、咖啡色,看似低調的氛圍,但在袖口、衣擺或領口露出鮮豔生動的花朵,映出一點生氣。皺巴巴的衣服被狠狠地甩動幾下,瞬間撫平不少。沒有人要求外婆如此使勁,她卻強求自己,啪啪啪的甩衣聲迴響在稻埕,驅離外頭所有的雜音。
脫水的柿子少了堅硬,多點柔軟,外婆一個一個親手碾壓,使表皮更加光滑,增加Q度,隔天再繼續曬乾。我拿起一個柿子試著壓扁,吸收日光的果肉變成橘紅色,像顆溫暖的心,讓手掌暖得發熱。
柿餅有多柔軟,當時長成的柿子就有多堅實,人心也是如此。外婆鼓勵我,教會我在不安中慢慢成熟,努力將苦口的事物嚼出甜滋味。
我喜歡爬上柿樹,倚坐在樹杈上發發呆,想想事。外婆留下幾顆柿子在樹梢,麻雀飛來啄食,牠們吃飽了,吱吱喳喳的陪我閒聊一會。柿花綻放時,蝴蝶和胡蜂圍著聚繖花序飛舞,或吸食或採蜜,雖然忙碌但不爭先不恐後。螞蟻也會前來分食甜蜜,牠們的目光、方向和腳步多麼一致,鎖定生存的座標點,從不迷失在茫然中。我在枝幹之間發現一隻竹節蟲,揮動捕蟲網伺機捕捉,不小心驚擾採集的胡蜂,我被發怒的胡蜂螫傷了。
螫傷的傷口紅腫熱痛,哭得我滿臉濕呼呼的淚水和鼻涕。外婆趕緊用清水清潔傷口,敷上紗布,再用冰敷袋舒緩腫脹和發癢的不舒適感。我懶洋洋的蜷在床上,轉換疼痛的注意力,發現墨綠色的床單竟然有著不同的深淺。外公睡的位置,顏色近似新的,如一潭幽深的湖水,陽光透不進去,淹沒外公所有的痕跡與氣息。外婆睡的地方,歷經四季的摩擦和體溫的炎涼,褪色嚴重,看不出一絲綠意。又加上她的孤單愁苦與斷裂的纖維糾纏在一起,使得床單起了一堆毛球。
外婆幫我螫傷的手臂塗上藥膏,她的笑容依然那樣舒展。外婆說,在高高的柿樹上時,把握看得遠的機會,看被風吹捲的白雲、雨水洗過的藍天、逐日遨翔的老鷹。抬頭仰望的時候,要對蒼天懷有敬意,要對光明保持信仰。待在柿樹底下的時間,就得好好地專注腳下,觀察鑽洞挖土的蚯蚓、石頭縫中長出的車前草、藏在腐葉裡的金龜子。低頭俯視的同時也要秉持對大地的虔誠,對萬物的福緣聚集保持感恩。
這番溫煦的話混合藥膏,藉著外婆粗糙的指頭在我的手臂上來回塗抹,穿透皮肉,融入我的血脈。往後就算受點傷,我也不會驚慌失措,因為身上裝著天地的厚實與日月的光亮。
柿樹依舊高大粗壯,外婆顯得有些疲憊憔悴。陶甕裡的水柿少了,因為柿樹被頑強的大葉桑寄生附著,它的種子落在樹枝上生長,長出的吸根侵入樹幹,奪取寄主的養分,造成柿樹減產甚至枯死。母親本想幫忙外婆清除這些桑寄生,外婆搖搖頭說不行,她知道紅肩粉蝶、紅紋粉蝶和閃電蝶的幼蟲以此為生,綠啄花與紅胸啄花鳥也喜歡吃它的漿果,拔除桑寄生這些小生物就會挨餓。外婆不想因為口腹之欲,強留柿樹和柿子,破害桑寄生,她說讓一切自然而然發生就好,平常看待榮枯,如是而已。
我問:「柿子歉收,沒有水柿可以浸也曬不了柿餅,柿樹還有什麼用呢?」
外婆對我眨了眨眼睛,她說:「妳再仔細看看樹上還有什麼呀?」
風吹過,柿葉在樹上搖曳,每一片都有時光的影子。我躲在柿樹樹蔭下乘涼,一邊吃著外婆煮的仙草茶,一邊聽著蟬聲撕鳴。寬厚茂密的葉子替我遮掩外面毒辣辣的世界,讓我的臉蛋不會因為重年輕女的價值觀而面紅耳赤;也替我遮蔽世俗刺眼的目光,使白嫩的肌膚免於男尊女卑的偏見而遍體鱗傷。在柿葉的庇蔭下,看似身處在陰暗裡,其實我活得春風得意。
當我凝視柿樹,也望見自己的輪廓。
柿葉上偶爾會出現樹蛙,「達達達」、「滴滴滴」的鳴聲,聽得心情十分愉悅。樹蛙常聞其聲而難見其影,由於外在環境變化太快,棲地破碎和活動領域遭破壞,有些地方連樹蛙都沒有。城市的夏夜,只有無邊無際的車聲、冷氣聲以及人群喧鬧聲。外婆這一方小園地,沒有限制生物的生長,並賦予豐富的意涵,就像她對我的關愛,不逼迫我遵從社會認可的價值觀和生活模式,任由我發揮原生力,去塑造自己的天地。
我和外婆在摘柿葉時,兩隻粉蝶繞在外婆的身邊翩翩飛舞,翅膀上紅、黃、黑、白的斑紋,在陽光下顯得醒目漂亮。牠們會逗留在較嫩的葉片上,似乎在提醒我們多採些新嫩的柿葉,才能做出好喝的柿茶。
採收的柿葉要挑除葉脈、清洗、瀝乾,用熱水漂燙殺菁,然後在冷水中浸泡一至二小時。等候柿葉冷卻的時間,我跟外婆分享關於柿樹的知識,「柿樹有七絕,一多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蠹、五霜葉可玩、六嘉賓、七落葉肥滑,可以臨書。」提到柿葉可以寫字,外婆的眼神一亮,回想她小時候也曾以柿葉代紙,撿回來的葉子先夾入厚重的電話簿,一兩天後再取出,既平整又乾燥。有時藏得太久忘記取出,葉面太乾,褶皺變深,毛筆寫不到幾個字就跑墨,墨汁滲出字跡之外,用心寫的字就這樣渙散了,模糊了。我問外婆會覺得可惜嗎?外婆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她說只要懂得珍惜,人間沒有可惜的事物。
外婆將乾燥後的柿葉切成片、揉稔,放入大鍋焙炒,香氣隨著火候慢慢浮現。她透過柿葉抒情,懷念碩果豐收的年月、昨日春風與含苞待放的芳華歲月。柿葉在鍋中起伏跳躍,曾經寫在葉片的祈願若隱若現。外婆帶著心中的淡漠,站在炙熱的灶前,也許是焙炒太費體力,她的右手又開始發抖。
「不求事事如意,但求如柿多壽。」於香氣中提煉一片柿葉,我默默在心底寫下對外婆的祝福。
外婆知道我將去會下雪的國家遊歷,雪花有稜有角,寒冷無邊無際,她擔心寒底體質的我經不起風霜,堅持行前燉鍋柿霜雞湯給我暖暖胃口,打個溫熱的底子。
我認得柿餅和柿乾,比較少見柿霜。第一眼瞧見長滿白色粉末的柿霜,我嚇得拒絕品嚐。外婆說柿子曬得越乾燥裡面滲出的糖份越多,糖份結晶凝結變成白色的粉霜。這是好柿,不是壞柿。
對外婆而言每一個跨出家門的人,就是一場離合盈缺,光陰慢而她老得快,不知道自己是否等得到離開的人再次歸來。碗裡盛滿香菇、枸杞、紅棗和雞腿塊,剪碎的柿霜已經熬爛,精華全部融入黃澄澄的湯中。喝一口湯,無邊的溫暖湧上心頭,滋味回甘,就像外婆浸泡的水柿,面對苦澀的事物,她都有本事創造甘甜的情境,憑藉耀眼的光、醉人的酒和堅強的心,調理生活的酸鹹苦辣,為家人帶來安慰。
雖然我無法讀懂外婆內心的風景,走一遍她的心路,我和她目光對視時,是真摯,是祝福。她用一碗柿霜雞湯,祈願我的旅途平安,事事如意。
生命樂章開啟變奏曲,巴金森氏症猶如桑寄生纏上外婆,她雙手抖動得更厲害,雙腳一日比一日僵硬,行動變得遲緩,迫使她遠離田間的土,放下手邊所有的活。這種疾病不像寄生植物可以剷除,它會一路跟随,直到外婆的靈魂脫離塵世的肉體。
我趕緊回國,飛奔回家探望。我坐在外婆的對面,她渾身僵硬,凹陷的眼眶閃出一抹柔光。外婆認出我,努力擠出細微的笑容,對應著我心中無以言說的不捨,這是她給予的特殊慈愛。我握著她顫抖的雙手,她身體裡隱藏的冰涼和悲苦,刺痛我的手心。她對我說句回來啦,每一個字都在噬咬我的心,疼得淚水在眼中打轉。外婆的臉抽搐一下,她說想喝杯柿葉茶,我立刻起身到廚房沖泡。
柿葉茶在迷蒙的淚眼中,讓黃綠色的茶湯看起來有點蒼涼,幸好淡雅的茶香沖淡悲傷,讓憂傷暫時擱淺。
我用湯匙舀起茶水,吹涼,一口一口餵給外婆。她就像一棵衰朽的柿樹,我試圖澆灌養分讓她再次年輕。
外婆說,人生不過如柿而已。她終會像老柿樹一樣,開花結果,落葉歸根,將承載的思念和秘密,更深地埋藏到腳下的土地。無須害怕生死枯榮,不要捨不得放手,她只是回到大地的懷抱。外婆還悄悄告訴我,靜待春風來,老家那片荒蕪的田地會冒出新綠的柿樹苗,那是她留給我的信念。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就向柿樹學習,穿越世間的紛繁,期待我去開創一場花開的圓滿和豐盛的結果。
評審講評-決審委員洪伯邑教授(臺灣大學地理系所)
以柿樹和柿子為主線,描述了作者與外婆之間的親情互動,以及外婆對生命的 態度和智慧。通過柿樹的四季變化、柿子的採摘加工,以及柿葉的多種用途, 展現了人與自然共處的生活方式。 作品榮獲「當代精神」獎,主要是從柿子與外婆的描繪中,讓人思考所謂「自 然」並非一定在遙遠的他方,或許就在日常生活的場景中,如同文章裡那家中 的柿樹,就能牽動人與環境的綿密互動。
作者以生動優美的文字描繪了外婆的形象和柿樹的意象,除了細膩地刻畫了人 物和環境,讀來令人印象深刻外,同時也借柿樹和柿子的生長過程,帶入了親 情、生命、自然等讓讀者纏繞於心思索片段。
作者也巧妙融入許多關於柿樹的 民俗知識和文化內涵,增添了文章的閱讀趣味。也許作者可以思索文章結尾最後一段的必要性,但即便如此,仍不失本文在主 題設定、意象運用、情感表達等方面的出色的表現。
林青蓓
國立中興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畢。
喜歡執筆,以耕心田。偶爾躬身開拓田園,種下幾棵木本植物,收穫一片清閑。
林青蓓得獎感言
接獲得獎通知的當天,我正巧收穫幾顆柿子,一抹橘紅色的喜悅湧上心頭。
真是好事!的確是好柿。
歲月悄悄地收回曾經賜與我的某些事物,例如童年、外婆與老柿樹,同時也留下了柿餅、柿霜和回憶。柿餅有多柔軟,當時成長的柿子就有多堅實,人也是如此,在不安中慢慢成熟,努力地把苦口的事物嚼出甜滋味來。
外婆常說人生不過如柿而已,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就向柿樹學習,穿越世間的紛擾,不去比較不要苛責,隨著自然的律動,開創一場花開的圓滿和豐盛的結果。
這些年承載的思念一直綿延著,時而在老家的田園起伏明滅,接受天地厚實的薰陶與日月光亮的照耀之下,竟然冒出新綠,成為一道風景。我知道那是外婆留給我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