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營之光〈the light of algae, the eyes of those people〉—2022建蓁環境文學獎首獎

我知道自己對於看生態的人的興趣大過於物種本身,那種明白的感覺像洞穴探勘,自己走在一條歧路,知道周遭有畫,看不清。偶爾地道接通,看見他們眼睛中的火炬,借光借光,我們喊著,急切提光貼近壁畫,不用回頭也知道,我們在取得那一瞬之光的同時,也在背後投出巨大的影子。

首獎得主蕭舜恩與決審評審劉克襄老師

自營之光〈the light of algae, the eyes of those people〉

地面散落著非洲大蝸牛的螺殼,花紋已經消褪,呈現淡白色。鞋底笨拙越過它們的同時,殼口處的積水會產生震紋,樹枝在腳下發出細脆的劈啪聲。次生林裡滯悶溫暖,鳥音在很遠的地方,整座樹林以低檔模式運作,此刻抓著果醬罐行走其中,會覺得自己像個夢境的闖入者。這次並沒有太多時間逗留,而我希望自己足夠安靜。

不久我站在湖邊,棲息的雁鴨顯然感覺到了什麼,牠們的腳成群往湖心擺去,但沒有驚飛。這樣就夠了,我蹲下,儘可能將罐口沒入水中,悶悶吞嚥正午太陽下橄欖綠的湖水。

十五分鐘後我們擠在實驗室,將採集來的水樣放入離心機,經過高速旋轉後,水中的微型藻類將貼附在試管壁面。抽掉試管內多餘的水,一滴藻類濃縮湯被放在玻片上,挪到顯微鏡下。水樣來自這座校園裡的湖的邊緣,一旦將臉貼上目鏡,湖水至此徹底與平靜脫節:充斥立體的疙瘩、爪子與長絲螺旋。光照之下,眾多綠點閃閃發亮,in the midst of chaos。

有什麼比觀看顯微鏡中的世界,更能讓人感受到「換眼」所帶來的搖搖欲墜呢?直鏈藻的管狀表面遍布細小顆粒,讓人想伸手撫觸,或者敲敲看有沒有聲音;微芒藻像分裂到一半的星系,連光芒都凝固了。我挑選的玻片顯然飽經風霜,畫面上全是細細長長的刮痕,直到「刮痕」動了起來──!我們震驚地調整滑輪,唇齒之間挑選著字詞,當觀看的單位瞬間凝縮成微米:「我以後要自己買一台。」我那歷史系的朋友慎重宣告。

隔著目鏡與藻類對視的當下,會覺得它們存在一種奇怪的完足感:這些綠色的小東西自己產製養分,不受打擾地活在那擁擠的世界,並一定程度上維持著某種自我。我在看著某些人的時候,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遠遠的就可以看見圖書館草地上有人蹲著,瘦長的草刀插在雨鞋桶裡。我想我不會認錯。學校裡會為了草地停留的人不多,C就是其中一個。

我在他旁邊蹲下來,「你在看什麼?」

他的手輕輕拂過草地,「一開始我以為是大還魂,現在我不太確定。」

自認為也算是會留心地面的人,然而草地總會有料想不到的東西,眼前的植物蜿蜒固執自成一區,名字很像詭秘玄藥,卻毫無令人驚奇的特徵。一串微凹心形葉的複製排列。我設法讓自己產生一點共鳴,於是問了一些問題,但現今只記得C沒有解說的時候,雙手微帶侷促地垂在身側。

我再次試著集中注意力,然而真正被凝集的是體溫,小黑蚊順勢如煙聚攏:手背、指節、神經。我試圖把手縮進袖子裡。C正在紀錄植株的特徵。他也不懂,但徹底專心致志,彷彿首次摸到魔術方塊的小孩,在那種氛圍下,幾乎所有緊閉的事物都會攤開。

我們已經在草地待了多久?無論如何,能說的話、能問的問題皆已說完,他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感覺自己鄰近某種邊緣,整隻手在發燙:「那,我先去吃飯。」他站起來揮揮手,往下一區大還魂移動。

吃完飯出來,他還蹲在微暗的天色裡,姿態彷若冬夜旅者,虔敬生起今夜的第一團火。

我知道自己對於看生態的人的興趣大過於物種本身,那種明白的感覺像洞穴探勘,自己走在一條歧路,知道周遭有畫,看不清。偶爾地道接通,看見他們眼睛中的火炬,借光借光,我們喊著,急切提光貼近壁畫,不用回頭也知道,我們在取得那一瞬之光的同時,也在背後投出巨大的影子。

真正令我好奇的是,假久可以成真嗎?從讓自己喜歡到真正愛上,能否有隨時間挪移的可能?真正的投入沒有量表刻度,最讓人困擾的是,我是否只是想跟他人不同?「他們所熱愛的,只是那種以為自己真的熱愛的感覺。」某本書在談論藝術史家分析畫作的心態時如此評論。

那一陣子反覆聽著Girl in Red的歌,I wanna stay home, never go outside。聲音很輕,把太陽下褪色的憂傷固執的留在那裡,顯得朦朧憊懶。現在我們真的哪裡都不用去了,課堂上眾人於雲端各自懸浮,把宿舍窩成幽深的洞。Summer depression/There’s so much time to question my life。幽深的洞裡我想起母親,想起她的色彩學,當時她一邊開車,一邊指向前方平塗式的無雲天空:「帶一點灰,是夏天的天空。」

據說屬於秋天的顏色會帶橘,冬季是純色,絕對而純粹。夏天則帶有灰色的不確定性。後來的對話已不復記憶,高速公路筆直於眼前拉伸,大學最後一個夏天,我感覺自己正隱隱期待什麼明快而準確的事物降臨。

幾星期前,淳跟我說她看到遊隼。一雄一雌。那是還可以上實體課的日子,下課人流穿行,淳想必是在走過大草皮的通道時發現的。圖書館塔樓過去也曾有遊隼造訪,同時有兩隻卻是頭一遭,充滿塔樓的學校,提供牠們良好的棲位與狩獵制高點。疫病之下人的移動被侷限,自然界的流轉倒是很確實的繼續著。我們於多維度的世界裡,認真思索牠們留下育雛的可能。

如果C的眼睛屬於植物,那麼對我而言,W的眼睛屬於動物。W是生態攝影師,在這雙眼睛裡,理一塔樓是小雨燕的繁殖大廈,圖書館塔樓則是遊隼的理想峭壁,野鴿及其天敵飛翔於高聳的人工岩穴群,繼續牠們的演化與命運。

只要遇到W,某種離心力也隨之降臨,將我們自日常運行的軌道中拖拽而出,在懊惱待辦延宕的同時也會暗自慶幸,更多時候是默默的驚嚇。就在淳發現遊隼的當天下午,我們看見熟悉的身影,以仰望定點的姿勢於草地行走。不久,我們三人衝上附近塔樓的階梯。

牠的胸前羽色是相當乾淨的白,一隻成年雄遊隼。眼下的長型黑斑,讓牠像是姿態從容,卻正在流淚的悼喪者。如果沒有望遠鏡,很容易把他當成「直立的鴿子」而忽略過去,下方稍遠處,真正的鴿子停棲於屋頂,不怎樣緊張。

學校所有的塔樓W都去過,我想像學生時期的W於校園中自在漫遊,眼中恆常有光。那些長期在野外行走的人,都有種視規則如無物的氣息。他們的大腦彈性、可以嘗試、能夠轉圜,永遠都有解決方案,也許那是因為他們知道在隨時變化的自然場域,人世規則有時並不適用。

儘管高度相對接近,這裡要看清楚牠仍略顯吃力,W在試過每扇緊鎖的窗戶後有點失望:「我覺得圖書館的屋頂應該會更靠近一些」。我跟淳對望,兩隻擠在建物邊緣的幼鴿看著他,顯然也飽受驚嚇。

一旦知道視線該凝望何處,張望便成為習慣。「啊,今天已經出去了。」牠們清晨飛離塔樓後,中午會短暫回來,一雄一雌各據一邊。之後會再出去巡一次,於傍晚六點左右歸返。這個規律在訊息串中逐步建立,我們彷彿參與某個以遊隼為核心,終點未知的計劃。W傳了遊隼處理獵物的錄像,畫面上牠抬起頭,喙中全是紅鳩羽毛,在那當下如果有人正好經過,他會發現塔樓其中一角,正飄飛小小的雪。

W的世界因為遊隼而燃燒起來,他開始頻繁出現在圖書館附近,偶爾遇見,聽他分享陸續觀察到鳴叫、對爪等繁殖期會有的行為,從聲調的起伏裡我們感覺到他的興奮,進而發現自己的心也開始飛翔。然而因為這股熱情去到未曾涉足的地方,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那天我們要去趕報告,正好碰上W,他看見我們大喜:「我寫信跟主任說了,他說上去拍照沒問題。」

但他知會的地點是四樓,而此刻我們踩在六樓屋頂上,從這裡望向地面,草地中央的細長通道變成一條小小的綠色的河,於所剩不多的日光中抖動。河中有腳踏車小點,我不確定從那邊看過來的景象,不過確實有人往這裡望,大概是發覺一向銳利的邊緣此刻多了幾個疙瘩吧。風有點強,淳縮起身子但沒拿外套,外套是黃的。

我們坐著,以視線張網等待遊隼歸來。我們維持著那種「放鬆的懸置」,直到後面傳來呼喊聲,理工一館的塔樓上,三個剪影用力揮手,那是社團的學長姊,在空中我們無須交換更多語言,那雙翅膀就是最為鮮烈的旗語。

屋頂的邊緣開始出現不固定、忽然轉向的飛行軌跡,傍晚是蝙蝠覓食的時間。

「你看那邊的雲。」巨大的藍灰手掌緩緩翻過海岸山脈。也許就在那時候,方才一直舉著的網子已輕輕垂落。而遊隼看見了我們意識的縫隙。

淳的表情突然變了。

從來不會有準備好的時候。神經元驚疑不定的時間對遊隼來說顯然太過漫長,我只瞥見牠歛翅前的最後幾秒鐘。結束如同開始一般,在瞬間發生且無聲無息。當強大的生命狠狠刮過眼球,我只能呆呆杵在那裡,被自己的空白迎面痛擊。

塔樓光照下,這隻石像鬼背對我們。牠微微轉頭,以比太陽篤定的姿態,宣告今日的終結。地面上一盞盞燈漸次亮起,建物的突起與凹陷逐步趨向平滑,所有細節融入夜色之中。

「你們剛剛有看到嗎?」W轉頭問我們,這時我總聽不出他是惋惜還是平靜。

初生的眼睛是無法追獵遊隼的。想要讓知識與經驗,手與心,兩者之間不存在任何落差,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然而我已錯過太多決定性時刻,它們悄然彎過街口,無從挽留。

在真正的生態觀察者眼中,是否每個瞬間都在放大的瞳孔中慢速撥放呢?Craig Childs可以記住美洲獅躍過頭頂時,腳趾用力分開的樣貌。據說那跟人在遭遇瀕死經驗時,時間慢下來的感覺相若。(每次與動物相遇,都死掉一點點。)然而我與動物相遇的記憶往往更接近「如實般的模糊」,這是John Berger在描述印象畫派技法時的用字,用以形容失落卻又如此貼切。那些時刻從來不劇烈燃燒,往往跌入一團渾沌之中。

「我們不會對自己覺得長久熟悉的景物有印象。印象多多少少是一種暫時性的東西,是殘留下來的東西,因為真實的景物已經消失或改變了。知識和知曉可以共存;但印象卻只能單獨存活。無論當時觀看得多麼仔細,多麼精準,印象就和記憶一樣,在事過境遷之後,永遠無法證明。」[1]

四月底吹起南風,地面開始反潮,滲出溫暖的溼氣。日子搖搖擺擺地列隊走過,其中一個日子,遊隼張開雙翅後未再回來。

沒有學生的教學區,風溫吞繞過建物的走道與孔隙。夏日將至,許多事情就此不同,行走於圖書館草地上,我想起C跟W,記得曾有大還魂與遊隼。這些人能讓荒漠般的十秒鐘茂密生長成十分鐘。有時我高高興興地跟著他們,有時則陷入無端的沮喪。無論是哪一種,這些內部閃閃發亮的自營生物們,顯然對自己具備什麼樣的質素渾然未覺。

畢業典禮線上舉辦,塔樓照舊於夜晚亮燈。生命紛亂的行走著,我們懷抱巨大的不確定性參與其中。There’s so much time to question my life,我無從解答,於是開始寫字,從一座湖開始,從藻類開始。關於藻類如何演化成光合自營生物,其中一種說法是,原始真核生物遇見帶有葉綠素的藍綠菌,將其吞食進去後,出於某種偶然沒有消化掉,藍菌安住其中,成為體內一部分。

那是所有變化的開始。演化史上最吸引人的假久成真。


評審講評-決選評審委員方梓(作家)講評

這是一位在實驗室顯微鏡觀察藻類微生物的學生或研究生的觀察寫作。

作品十分技巧的由最微小的藻類、草類到鳥類的觀察及觀察者,由小到大,由近到遠的動植物書寫,尤其觀看「生態觀察者」的觀察角度與細節,彷彿「黃雀在後」的雙種觀察,同時也藉由其他生態觀察者之態度來著對於自己的意志及熱情質疑。

文字嫻熟俐落,頗有哲思的扣合藻類在顯微鏡下的閃光與生態觀察者觀看時眼中的閃光,是不謀而合的精神。


蕭舜恩

2000年生於桃園,雙胞胎之一,目前就讀東華大學華文所研究組。喜歡看書、做自然觀察。

得獎感言

自己的生態觀察歷程起步得晚,是直到大學進了後山自然人社,跟著很多很棒的人到處在花蓮走來走去,才開始認識動植物的名字跟聲音。

跟他們相處很自在,於是開始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在成為稱職觀察者的路上心急手慢,有點迷惘,於是想要寫字。

那些閃閃發亮的的經驗,目前都還是別人好心分享給我的,有他們的指引,於是自己得以看見。由衷感謝他們的慷慨與耐心,希望能早日養成自己的眼睛。

感謝建蓁環境教育基金會跟上下游副刊舉辦環境文學獎,很高興能獲得評審的肯定。
謝謝淳一直以來的陪伴、鼓勵我投稿,願未來我們繼續當彼此的河流與滾石。
也很想跟遊隼們再次打招呼,牠們讓疫情時期有值得期待的事情。
謝謝文章裡出現的每一個人,以及所有閱讀這篇文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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