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討厭鳥類—2022建蓁環境文學獎佳作

鳥人說,鷸不是用眼睛找食物,而是用嘴喙的觸覺,牠會把長長的喙探入泥灘裡,感受裡頭生物的震動。鴴則是用眼睛觀察,用較短的嘴喙覓食,我看見一隻東方環頸鴴啄食的動作與濱鷸不太相同,但那差異微乎其微,就像是你剛認識一個人,你可能以為你們是同一種類型的人,直到某些時刻你才發現,原來你們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但你們還是可以在一個地方共同生活。

佳作得主許明涓與決審委員洪廣冀老師

你討厭鳥類

你說過你討厭鳥類。

我們是在什麼情況下談論到這件事的呢?我不太記得了,那個時候我們無話不聊,話也總是聊不完。那時我還沒開始登山,山的世界要在三年多後才會出現在我的心智地圖上,當時的我著迷於寫作,喜歡去學校旁邊的速食店寫東西,那時候的我,還有著都市人的氣息。

到現在,我記得你說過的話,大部分是一些關於我外在條件的評論,像是我長滿青春痘的皮膚,或是我比你老了幾歲,這也許可以從男性對女性的佔有慾與面子問題開始解讀,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記得你對鳥類的厭惡,這個與我無關的事情,卻永恆的停留在我的記憶裡。

我問你,為什麼這麼討厭鳥類呢?你說,鳥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頭部扭動的感覺有一種機械感,牠們沒有表情,飛起來的樣子,與振翅的聲音將地上的灰塵揚起,而一根根粗糙的羽毛在起飛的瞬間好像會刮過你的臂膀,讓你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們所就讀的學校是城市裡難得的一片綠地,我還記得我最喜歡的樹是測量系館前的那棵雨豆樹,祂幾乎和身旁的建築物一樣高大,不再與你見面之後,我經常在夜晚到那附近走動。我會去摸那一排白千層的樹皮,有的樹幹與樹瘤光滑得就像骨頭一樣,但是我其實從來沒有摸過人的骨頭,對我來說,更準確的譬喻應該是那些小時候掉落的牙齒。或許是因為在黑夜裡,顏色被遮掩讓我只感受到那些樹的質感,更在隱約之中感覺到,總是有一隻黑冠麻鷺緩慢地在雨豆樹下尋找食物。

黑冠麻鷺在有人靠近時,會撐開頸部的羽毛並扭動脖子,那個節奏就像是樹葉被風吹拂的樣子,牠會避免與你視線相交,如果牠仍持續感知你的目光在牠身上掃描,牠會停止扭動,壓低身子快速逃到黑暗裡。

不知道黑冠麻鷺這樣的行為會不會也讓你感到厭惡?或許你也曾對我感到類似的厭惡,有可能是心靈上的後天厭惡,或是關於身體的天生厭惡。究竟喜歡與厭惡的感受是否可以同時存在?是不是只有人類才有這麼矛盾的心情,而那或許不只是對萬物的感受,更是對自己的感受。

我想起希臘神話那個水仙少年,納西瑟斯,他第一次看見鏡中的自己,然後無可救藥地愛上自己容貌的故事。我們愛上的彼此或許只是自己的幻影,我們的談話或許只是反映出自身的脆弱而感到共鳴之後快樂,我們的厭惡也許只是顯示,人類距離以身體的力量飛翔的世界是多麼遙遠,而我們對於自身的不完美是多麼的無助。

我再次想起你說的話,是在今年春天的某個清晨,花蓮溪口的淺灘上。那是我第一次參加賞鳥活動,解說員說,春天會出現許多限定版的鳥類與羽毛顏色,是因為候鳥遷徙與求偶繁殖季的到來。我帶了家裡的破舊望遠鏡,幾乎完全沒有望遠的功能可言,我使用那些專業的鳥人帶來的單筒與雙筒望遠鏡,每一支的焦距與色調都不太一樣,它們各自對準不同群的鳥類,牠們在鏡頭裡不停覓食或整理羽毛的畫面,清楚而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們從岸邊走向淺灘,左手邊是如湖面一般平靜的水面,倒映出遠處的砂石場與新天堂百貨公司,還有模糊成一片的中央山脈;右手邊是太平洋,腳底下踩的是中等大小的石頭,當然每一顆石頭都是不同顏色與形狀,不知道是因為清晨的關係,還是那天的浪特別的大,我覺得那天石頭的顏色比花蓮其他地方都還要混濁。

這裡有很多濱鷸。這是我第一次闖進濱鷸的世界,牠們透過鳥人的解說與不停地翻閱圖鑑被辨識出了身份,但我仍認得很吃力,牠們看起來是這麼像,不斷竄出鏡頭又走進鏡頭,牠們絲毫沒有察覺我的眼神。

天漸漸變得亮了,海風越來越強,一個高浪猛然打到淺灘上,把石頭帶入海中,我也漸漸適應了這裡的風,眼球更能定睛在鏡頭上。耳邊響起鳥人對各種濱鷸的形容,大濱鷸一群聚集在河海交接處,牠們似乎已經吃飽了,偶爾才會低下頭,心不在焉地啄食腳下的泥灘地;翻石鷸則活動力強,牠甚至走到了石頭堆之間,距離我們好近,不停地翻動小石頭尋找食物;紅腹濱鷸來回穿梭在河流與泥地之間,整頭的暗紅色在白灰色的背景之中非常醒目;黃足鷸與青足鷸我無法辨識,牠們的身形對我來說是如此的相像,羽毛與頭部的顏色差異又是如此的大,我漸漸無法信任我的雙眼。

我真的看見了這些鳥類了嗎?

看累了,我坐下來休息,石頭漸漸有了大地的溫度,在濱鷸們之間穿插著高蹺鴴與唐白鷺,頭上翹著春日才有的飾羽,不時有家燕與小燕鷗從頭頂上飛過,一大群來回盤旋,飛向海浪最激昂的地方,牠們在等待浪把紅頭吻仔魚打上岸,好讓嘴裡銜著食物得以求偶。

遠方是洄瀾灣與更遠處的七星潭,從這裡看出去,我似乎擁有了鳥的視角,牠們有的飛了幾百公里來到這裡,牠們不定居,只是順著身體與這個星球的磁力將牠們帶到這裡。我好像可以想像幾天後,牠們決定再度展開長程的飛行,腳趾一離開這塊水域,泥濘隨之掉落,風順著牠們的飛羽,推動牠們向更高的氣層流去,牠們可以看見整條花蓮溪的樣子與表面光滑柔軟的海洋,牠們甚至可以想像這條溪流,在山的深處那可能的發源地。

鳥人說,鷸不是用眼睛找食物,而是用嘴喙的觸覺,牠會把長長的喙探入泥灘裡,感受裡頭生物的震動。鴴則是用眼睛觀察,用較短的嘴喙覓食,我看見一隻東方環頸鴴啄食的動作與濱鷸不太相同,但那差異微乎其微,就像是你剛認識一個人,你可能以為你們是同一種類型的人,直到某些時刻你才發現,原來你們的思考方式完全不同,但你們還是可以在一個地方共同生活。

我記得另一件你說關於我的事,就是我們太過相像,可能真正適合我們的是性格可以互補的對象。當年的我心中充滿疑惑。鳥不會因為看見水中的倒影而愛上自己,牠們沿著每年熟悉又陌生的路線在海上飛行,牠們會貼著海面飛行而看見自己的倒影嗎?或許牠們就是這樣看著自己與伴侶的身影,一同落在海面上而感到安心。

另一次我看到鷸,我也身在海面上。一隻紅領瓣足鷸在我看到那群花紋海豚家族之前,漂在海面上。與賞鳥不同,我與這隻紅領瓣足鷸是不期而遇的,我預期看到的是鯨豚,而牠在海上就像一艘漏著汽油的生鏽迷你漁船,失去引擎動力隨著雨水與海浪大幅度漂蕩,牠的臉卻非常平靜,與賞鯨船上的暈船人種完全不同。天逐漸變亮,風浪稍微平息,四隻花紋海豚的出現讓船上的人都精神放鬆,像是被海洋療癒了一樣,他們的表情開始變得與那隻紅領瓣足鷸相像了起來。又有幾隻小燕鷗從遠處飛來,繞了一圈又往港口的方向飛去。

許多動物都沒有表情,為什麼你就只討厭鳥類呢?如果要說真的有表情的動物,或許還是與人類情感最相似的靈長類,就連貓、狗的表情好像也不能算是與人相同的邏輯,那比較像是一種樣態,他們的情緒構成的臉部圖樣與人類的理解不完全相同,更不用說,那些不是哺乳類的鳥類與其他生物們。

自從我開始爬高山後,山上可以預期遇見的動物,就是高海拔鳥類,不過通常都是聽見而看不到身影,但有時候會出現像是金翼白眉這樣不怕人的鳥類,我記得那是在爬完雪山哭坡後的大休息,快要過了中午,霧漸漸從東峰那頭籠罩過來,連續的上坡讓許久沒負重的我身體疲乏,我卸下背包坐在石頭上吃起餅乾,兩三隻金翼白眉從樹叢後鑽了出來,對我的紅色背包和手上的食物探頭探腦,就和城市廣場上的鴿子一樣。

不過,高海拔鳥類的色彩與聲音都好像屬於另一個世界。

金翼白眉羽毛的顏色與潮間帶的濱鷸,或是低海拔常見的鳥類很不一樣,高海拔山上的樹種變化之大,顏色卻比低海拔闊葉林的綠暗了一個色階,在最接近山頂的強風之處,剩下礫石與樹叢,甚至只有地衣。

金色、綠色、藍色都刷上了亮粉的漸層,金翼白眉的翅膀在這片暗綠與褐色系的世界中,不顯突兀但仍能展現牠的存在,後來我在前往主峰的路上,夏季之初已枯萎成淺橘色的玉山杜鵑花叢裡,撞見一隻酒紅朱雀,牠像一團火球竄入樹叢,在雨水裡模糊的視線,我只能回到山下上網查資料,才知道牠的名字是酒紅朱雀。

牠們都異常美麗。

海濱之間各種鷸科與鴴科皆是以白腹為主,非繁殖季多是灰黑色階的羽毛,牠們與潮間帶的泥灘地形成一種動態的風景,你無法輕易的辨識出牠們的差異,但是泥沙反映出牠們不斷低頭覓食的身影,那使得一切都在流動,而那樣的色調是緩慢而生動的。

低海拔的山區與平地,青綠充滿水分的葉脈與光交織,較大型的白頭翁攻擊綠繡眼的雛鳥;大冠鷲晴日無雲高空盤旋,身上有隻大卷尾緊抓不放;台灣藍鵲家族在山區墓園棲息聲音聒噪;不愛飛翔的八哥總要在機車猛然急煞才願意展翅;愛水的白鶺鴒在泳池邊跳躍。牠們總是躁動的,大塊與小塊的各種色彩充斥在每個動作裡,與人類生活的聲音混在一起。

而高海拔的鳥類,牠們的美總是讓我不記得牠們的聲音,又或者是牠鳴叫了,我卻沒有聽見。

你從來沒有說過你討厭鳥的叫聲,或許對你來說,鳥的鳴叫與形體無法連結起來,你總是無法親自看見鳥展開嘴喙發出聲音,因為牠們總是動態的,因為你無法凝視牠們,因為你聽不懂牠們的語言。

我唯一記得的鳥類鳴叫是白尾鴝的聲音。那是在步入海拔大約兩千多公尺的山區,有點陰暗潮濕的路徑,我走在隊伍的最後,先是聽到了牠的叫聲,再看見牠的樣子。其實那種鳴叫聲我已聽過非常多次,或許在我第一次攀爬百岳時就已經聽過了,而這次是我第一次看見牠,深藍色的身體與閃亮的眼睛,牠停在距離我不遠的檜木上,親口鳴唱出我熟悉的音調,轉身就飛走了。

你也曾經唱過歌給我聽,我卻已經忘記是哪首流行歌,你也曾給我看過你畫家鄉港口的素描,那是一幅用代針筆畫的黑白畫,稍微粗略的筆跡勾勒出停滿船隻的港灣,你也說過你想寫詩,而我想要寫小說,你還說過我的眼睛很大很好看。我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這樣無趣的事。

Richard O. Prum的《美的演化》提到關於達爾文對於性擇的研究,也許這個世界不只天擇理論在運行。公鳥為了符合母鳥的喜好而進行了各種外在特徵與才藝的演化,如今人類才能透過眼睛與耳朵,欣賞鳥類如此多變的面貌。

有時候,我也不太清楚我是否真的喜歡鳥類,我甚至不知道我對人類的感受究竟是什麼,我也無法用任何自然或科學的理論去解釋這一切。不過我知道,萬物皆隨著時間與空間而有所變動。

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刻,你會開始喜歡上鳥類,因為某些我不知道的緣故。


評審講評-決選委員丁宗蘇(臺大森林系教授兼系主任)講評

愛與恨之間,只有模糊的推移帶。表象與內在之間,也是如此。

這散文透過描寫沒有表情的鳥類,黯淡的候鳥與多彩的山鳥,由一個不經意的開端,平行交纏人與人之間的豐富情愫與想望,是很棒的分進合擊與雙線融合。

文章雖然沒有結局,那情感的韻味令人回味再三,也牽動了讀者的好奇推敲。文章結構頗具巧思,文字技巧優雅。

讀過這篇散文,才讓我覺悟到,鳥類的確是表情貧乏。但是,人心的愛與恨卻是纖細而充沛。愛與恨,有時候就像大自然的陰與陽,相生,齊頭並進,不一定要註定相剋。有了彼此,才會更甜美。


許明涓

許明涓,1994年春天生,大直人。


得獎感言

謝謝評審與建蓁文學獎,謝謝給予我寫作意見的師長朋友,謝謝花蓮的潮濕土壤雖然時常震動,但仍堅定地陪伴我寫作。謝謝我的父母、妹妹與弟弟、阿公與阿嬤、外公與外婆。謝謝陪伴我走入自然的好友們,沒有你們我沒有勇氣走入森林、河裡、海上。謝謝府城的雨豆樹,謝謝風。

前陣子又胃食道逆流,好不容易好一點,難得與朋友小酌,酒精搗亂腦內激素,晚上我罕見地夢見自己變回小孩,坐在父親的車上看風景流動,看鳥匆匆飛去。

去年友人子晴陪我走入賞鳥的世界,同時也在自然書寫課堂,閱讀那些被環境觸動的瞬間,我開始學習用小孩的眼睛看世界、看萬物、看自己、看過去,成長經歷的陣痛與一些無法解釋的疑惑,在反覆的寫作練習之下,凝聚成如同石子一般的東西。

具象之後的情感可以握在手掌裡感受溫度,也可以放在自己的房間成為紀念品,我希望文學這樣屬於人造的事物,仍保有各種生命的特質,讓我們記得「我們」不只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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