擱淺海獸是站上謝幕舞台的主演,以向外攤開的胸鰭敬禮致意,生命的大河劇落幕,片片剝落的乾燥皮膚與蒼白瘀血的身體竟是最後戲服。
海獸登陸
海獸登陸的警報響起,與瘋狂震動兼巨響疾呼的國家級警報相去甚遠,再低調不過的一兩聲LINE通知提示,跳出中華民國公務機關公司行號標準配備萬事通群組。登陸警報通常響在上班前的早晨,有時我起得晚,訊息還卡在中斷的網路頻寬上,傳不進我離海兩公里的套房。警報聲偶爾在下午響起,跳出的照片與文字縮成小小的提示方塊顯示在電腦右下方,我與同事同步的嘆息隨即取代通知音。關上螢幕、起身裝備、騎車迎駕。
岸巡人員傳來現場相片、擱淺海獸大概的體長,附上所在海灣或濱海建物的名,北緯24、東經118,四散在島嶼各處的人騷動了起來,各自收拾工具和備品,驅車前往警報發出的座標位置。初來乍到的外地人有時候難以在第一時間理解登陸警報的訊號是來自島上哪一處沙灘或礁岩:天空之城、某某據點、發電廠、后湖、狗嶼灣、水庫出水口。在這座島屢經改朝換代的百年中,來來去去的人們用盡時間與力量在礁岩與沙灘上堆起歷史,為每個沙灘、礁岸添上姓名,成為一地慣例、再成為全島通用語。我跟著群組裡的指示認識金門的海岸線,一片沉積細沙、一片扭曲成團的垃圾、一片色彩斑斕的花崗碎岩,碉堡、港口點綴其上,段段風景綿連相接,圍成沒有破綻的島嶼。
乘浪的海獸以另一個角度凝視這座島,牠觀望的陸就如同我看向海洋,這兩個載體的絕對不同,使得生於其中的居民彼此靠近成為一場賭注。擱淺,將自己擱置在遠離海水、無法自主活動的陸地,適應海流的沉重身體在離開水面後成為壓迫每一次呼吸的負擔;陽光帶走賴以為生的溼氣,光滑皮膚一點一滴乾燥脫水,生命如在漫長時光中來不斷受侵蝕的岩石逐漸消亡。海洋生物會對陸地感到好奇嗎?牠們心中會有如發現新大陸似的求知或征服慾,以至於失去理智似地游向失去浮力的目的地嗎?
在我還未實際看過任何海洋動物的擱淺現場與骨肉前,擱淺二字讓人難以自制的抓取腦中各種影像與傳聞,加上一些想像揉合延伸成真假未知的猜想。電視播送躺在沙灘上的抹香鯨或藍鯨、集體擱淺的領航鯨空拍畫面成為我對擱淺粗淺空泛的認知,龐大的孤寂、浪聲掩蓋的靜謐死亡。還有一些甚至連想像都過於困難的傳聞:聽說鯨豚腐爛的氣味難聞得會讓人當場作嘔;聽說鯨豚死後會如一顆充氣氣球,逐漸膨脹至極限,然後碰一聲爆炸;聽說解剖鯨豚後,指縫間會留下血肉的味道久久不散……聽說、聽說、聽說。
某些耳聞在幾年前的暑假進入博物館當實習生時得到驗證,然而動物擱淺時的樣貌在經過冷凍或浸製處理後已不復見,直到各種湊巧讓我短暫落腳於這座島,循著訊息來到擱淺海獸的面前。畫面震撼的巨型鯨擱淺在金門極難得一見,身長不到一公尺或一公尺多的寬脊和窄脊露脊鼠海豚,以及體型再大上一些的中華白海豚才是登陸警報的固定班底。我與同事帶上裝滿擱淺處理用品的收納箱,踩著微微下陷於細沙的步伐,走向岸巡人員用四支長柱搭起的黃色警戒線。管制區域、禁止進入。身穿亮橘色制服的岸巡自發現動物起便在此守候,此處有生性易敏的獸,非相關人畜請勿靠近。
大部分時候,這些上岸的海獸都是靜靜躺在退潮後平坦的沙灘等待。偶爾,兇猛的浪將鯨豚送上礁岩岸、甚至是受到軍事管制的礁島,人們手腳並用、搖搖晃晃踏著石塊,像是一群虔誠朝聖的信徒,耗盡力氣只為了靠近卡在岩縫間的動物。
腐爛的氣味隨風四散,我們選定上風處位置,打開裝滿用具的收納箱,拉開長長捲尺、翻開手寫紀錄紙。擱淺海獸是站上謝幕舞台的主演,以向外攤開的胸鰭敬禮致意,生命的大河劇落幕,片片剝落的乾燥皮膚與蒼白瘀血的身體竟是最後戲服。為了判斷後續的處理方式,首先我必須依照牠死去的狀態給予評價,自心跳停止的那瞬間起,大自然裡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外營力和微生物爬上失去生命的軀殼,剝去皮膚、融去脂肪、化掉肌腱與器官,新鮮至腐爛、第一級到第五級。初次見面,我近乎是以品頭論足的方式在紀錄單上的方框打勾勾,不容得有牠一絲反駁。
我們蹲下身,對上擱淺海獸的眼。離水浮腫的雙眸總是大大睜著、甚至突出眼眶,像是要看清這群送行者的面貌,即便眼珠早已混濁而不見天空的倒影;死亡過久而腫脹的舌頭往往撐開口腔,從邊緣靡靡流出濃黑的血染上細緻沙粒,留下暫時的深色墨漬。有時遇上幼年鯨豚擱淺,牠們的舌邊仍帶有幫助吮乳的蕾絲花邊構造,以在吸吮乳汁時刺激母親分泌飽含脂肪的營養奶水,那是幼豚們需要、依戀母親的象徵,相存相依、汪洋大海中不可思議的形影不離。我偶爾見證這永不得重逢的失散,每一次看著那小小的身軀,都不禁在心中詢問那失去氣息的孩子:你的母親究竟何去何從?
不得分心太久,目光接著掃過海獸每一吋肌膚,仔細尋找任何不尋常的傷痕孔洞,凡有異物缺刻都一一留下影像。偶爾會有纏繞的漁線網具割開脆弱的肌膚,露出仍與組織相連接的白骨,或者是圓形、半月形的動物咬傷與攻擊痕跡,還有不曉得如何造成的擦傷和挫傷。自然、非自然,我在紀錄單第三頁繪製的鯨豚圖案身上畫記,任何與死亡有關或無關的線索將做為日後統計及研究的參考資料,並盡可能讓下一個翻到這份紀錄的人,不需耗費太多力氣就能想像出這隻動物最後的模樣。但我知道,再怎樣逼真的描述與繪圖都無法讓實驗室裡的年輕實習生了解,他們面前的骨頭標本在上岸時,究竟帶著什麼樣的傷痕與光澤。
死亡的氣息混著海風,一路穿透能擋下微小病菌的醫療口罩,再接著竄進鼻腔,於喉頭、鼻腔深處留下一股腥臭的鹹。只可惜再怎麼昂貴先進的手機或相機都無法紀錄海獸的氣味,沾附毛孔與黏膜的氣味分子是期間限定的紀念品,獨一無二、無法同他人分享。
海獸登陸,靈魂與浪潮共進退,獨留血肉於陸地。牠們自然風化分解的旅程在被人類發現後被按下暫停,遺留的軀殼或掩埋、或冰存、或解剖,其處理方式根據當下的情況條件而有不同,但終點幾乎不會是大海。我對上岸海獸的一切感到遺憾,我很遺憾無法知曉你的家族朋友如何稱呼你的名姓,只能遺憾的賦予你一組由地名與日期組合的野地編號,算是帶有紀念這一天的意味。抱歉無法讓你化為大海的鯨落,請寬恕我將你僅存的一切交付科學,從DNA裡窺探你們血緣的祕密、從肌肉脂肪的樣本了解海洋的汙染如何嚴重,泡去殘存組織的骨頭將會一一清洗、編號,納為博物館收藏庫的一部份。請原諒我們以這樣略顯強硬的方式,試圖向瞭解甚少的你們靠近一步。
主管機關人員在擱淺紀錄單上的最後一個欄位簽上名與時間,確認所有處置無誤,人們收拾工具,將決定後送解剖的鯨豚裝袋上車,準備前往比深海冷冽的大型冰庫。回過頭,死亡海獸橫躺過的海灘幾乎看不出擱淺的痕跡,從眼口滲出的血水摻進細沙,等待下一次漲潮洗去那毫不顯眼的色塊。警報總有一天會再響起,這支安靜無名的送葬隊伍將再次聚集,由海浪與海鳥為這場送別齊聲頌唱。
大部分時候,人類仍難以斷言海獸擱淺的原因,迷航、傷病、失親或者原因不明,剛失去氣息的鯨豚有時留下較多證據供人們推測,但大多時候,時間和海水早已帶走那些線索,死因不明。不諳水性的我不敢貿然讓海水淹過雙膝,因為海面下的水流和地形我一無所知;對陸地所知甚微的鯨豚又是為什麼靠近越發平緩的灘地?牠們怎麼能忍受因失去浮力而愈發悶滯的胸口仍不回頭?世界上正有一群人致力於開創與海獸溝通的可能,在我有生之年,是否能親耳聽見他們奮不顧身上岸的原因,而不再是臆測與妄言?
在這個漫長濕冷、海獸特別頻繁上岸的春季裡,突然被安插進一個炎熱的白日,將近中午時跳出位置離救傷站不遠的登陸警報。就這麼恰巧,那陣子特別不順的機車任性的拋錨在島嶼南邊毫無樹蔭的烈日之下,我和獸醫C、以及剛採好的樣本一起擱淺在礁岩海岸上的海將軍廟。穿戴一身鮮艷披風、甲冑的海將軍,獨自站在三面白色水泥牆加上平屋頂構成的小小空間裡,我們兩人各自蹲坐在海將軍左右,帶著鹽分的風不停歇吹拂,低矮水泥簷無法遮擋爬上腳的紫外線,小小的香爐前躺著幾顆糖果與螞蟻,與我們一起等待還在救傷站忙碌的同事前來相救。
網路上的文字說,海將軍面朝島的西南隅以鎮島嶼形煞,從這個小廟興建的年份推算,祂看管海角的歲月正與我年紀相仿,從祂立足此處至今,我因緣際會越過海峽,此刻竟與祂凝望同個風景。正午的藍天無雲,幾隻燕鷗在遠方海面飛行,海風打磨時間,數不盡的歷史和故事在海將軍身後風化堆積。我想抬頭問祂,這些年來,祂眼下有多少海獸躍出水面、還有誰在此擱淺?
評審講評-決審委員高嘉勵(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副教授)講評
擱淺問題是至今科學仍無法完全解答、卻很重要的問題。
本篇作品以簡潔的文字,搭配各種描寫的推疊,顯示主角可能是初入行的研究員身份,以第一次接觸明亮之眼,細緻刻劃出金門自然的海岸地景,及擱淺鯨魚死亡給予的震撼。
文中從聽說到眼見的震撼,到自己也成為處理死亡的科學家一份子,隱含科學無法完全理解和處理擱淺生物、自然界、死亡的嚴肅議題。
在表達的層次上,從擱淺鯨魚的死亡,思考自然生命死亡的哲學意義,使擱淺問題有更深層的反思。文末的海將軍和探問跟生命內涵的關連可再清楚些。
張庭怡
1997年生,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系雙主修生命科學畢業,目前任職於野生動物救傷NGO,曾獲國藝會創作補助。
住在水獺家附近的觀鳥初心者、胖到跌島島民代表,被海燕噴過鹽巴,芭樂乾好吃。
得獎感言
我越來越相信人生中的每一個小片段終將環環相扣。
四年的夏天,我有幸在科博館當了兩個月與鯨豚相依的實習生,協助整理來自各縣市的擱淺樣本、學習與鯨豚有關的大小事。縱使在此度過可說是這一生最充實的暑假,我對鯨豚仍是一無所知,即使動物完好的躺在解剖台上,我依舊覺得牠們全身都是謎團。
後來因為各種緣故,我成了朋友圈裡畢業即就業的少數人,以為就此與鯨豚無緣。意外的是,自年初來到金門,擱淺事件處理隨即成為我的主要業務之一,跟著群組裡的座標,我終於知道在博物館裡那些編號KM(金門)開頭的鯨豚,原先是以什麼模樣上岸。每每蹲在沙灘上端詳牠們生來彷彿微笑的樣子,我總有無數的疑惑與不解,同時對我們彼此相遇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海獸登陸〉是我對這一切機緣感到的驚奇與感謝。
感謝評審,感謝浯島,感謝擱淺現場的夥伴,感謝關心野生動物的人們。許願生態與文學足以讓我衣食無缺的還完學貸,有機會讀個研究所。